61

林小松的興奮一直持續到拜見未來公婆的那天早上。

沒有任何起承轉合,天氣一下子變熱,他換上新買的冠軍短袖,站鏡子前臭美,夠着周玥送他的那瓶香水往身上噴了噴。仔細嗅嗅,又覺得味道太濃郁了,容易被人父母當成狐貍精。

他咋咋呼呼地喊女兒過來聞,樂樂誇贊香香的,他“哎呀”了一嗓子,推着小人兒出去,關上門,重新洗了澡,換了身衣服。

他的生活就像煮火鍋,時起時沉,好在鍋底總能很快沸騰起來,紅紅火火,蒸蒸日上。

周宇斌的電話打過來時,他還在鏡子前糾結,一聽人都到樓下了,趕忙火急火燎地收拾出發。

樂樂跟在他屁股後面,走得一颠一颠的,“哎呀,笨爸爸。”

“別叫了,趕緊的,叔叔都來了。”

父女倆加快步伐,極其狼狽地奔到樓底下,背後熱出了一身薄汗。

周宇斌瞅着面前頭發快炸毛的人,伸手替他捋了捋,繞過去打開後備箱,“東西先放這兒吧。”

“哎。”

“讓你別破費,買的什麽啊?”

“随便買買的。”給他媽買的絲巾,給他爸買了一條九五之尊,還有兩盒水果。

第一次拜訪,無論如何都要留個好印象。

“這煙就不便宜,亂花錢。”周宇斌将東西擺進去,手一拉,關上後備箱的門,“走吧。”

到達他家樓下,林小松還不忘再三叮囑孩子,“見了人要叫爺爺奶奶,聽到了沒?”

樂樂敷衍地點頭,心思全在手上的洋娃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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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松急脾氣上來,奪走洋娃娃,背到身後去,“爸爸跟你說話呢,聽到了沒?”

“聽到了。”

周宇斌鎖上車,看着跟孩子較真的林小松,好笑地說:“沒那麽吓人,上樓吧,我爸媽已經在家等了。”

乘電梯上樓的空隙,林小松在腦子又過了一遍見面時的開場白,連帶見長輩時的笑容,他昨晚都有練習過。

這回萬事俱備,他祈禱着,千萬千萬做個讨喜的人。

到了家門口,林小松深呼吸一口氣,瞧這架勢就像馬上要上陣殺敵,他攥緊了手上的禮品盒,看着周宇斌,終還是底氣不足,垂頭喪臉道:“我有點緊張。”

“沒事兒,我個兒高,天塌了給你撐着。”周宇斌笑,一手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

周母是個面相慈祥的女人,六十歲上下,中等身高,打扮樸素,沒有一點花裏胡哨的地方,第一次見,就拉着樂樂進家門,“是叫樂樂吧。”

“對,林樂樂。”林小松擱下手上的見面禮,見他爸在沙發上坐着,喊了聲“叔叔”。

周父合上報紙,摘下老花鏡,“坐吧,宇斌,去給人泡茶。”

林小松拘謹道:“不用不用,叔叔,你、你們不用客氣。”

“緊張什麽。”周宇斌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我去給我們家的小客人泡杯茶。”

林小松兩手擺在膝蓋上搓了搓,實在太緊張了,眼睛只敢盯着前邊的電視看,周父遞了遙控器給他,“就當是自個兒家,甭緊張。”

林小松接到手上,表情腼腆:“謝謝叔叔。”

“家是東北哪兒的?”

“安城。”林小松還特別強調了下,“就……就産玉米的那地方。”

周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很有名的玉米之鄉,我在旅游頻道上看過介紹。”

林小松乖乖巧巧:“叔叔有空可以跟阿姨到我們那邊去玩玩,冬天去還挺有意思的。”

周父滿口應下:“到時候找你給我們當導游。”

“好啊。”

有楚母那樣的刁鑽家長在前,林小松的心理防線設得極高,斷斷沒想到這家人如此平和,他激動難捺,反複品位周父方才的說話語氣,心裏除了“感恩”兩字,再想不出別的詞兒來。

“跟我爸聊什麽呢?”周宇斌端了紙杯出來,擱到茶幾上,“天太熱了,茶就不給你泡了,嘗嘗我老媽做的綠豆湯。”

林小松小口啜一口,涼絲絲的,有股很濃的綠豆香味。

周宇斌倚着坐到他旁邊,“嫌不嫌冰啊,剛才冰箱裏拿出來的。”

林小松偏頭看他,眼睛溫柔得像一汪湖水,“不冰,正好。”

樂樂不知從哪兒搜刮了一袋零食出來,走到她爸爸跟前,挨個攤開來看,“奶奶給的。”

“奶奶給你吃的,你都不知道喊人。”

“我喊了‘奶奶’了。”

林小松指一指周父,假裝橫眉冷對:“爺爺怎麽沒叫?”

樂樂揉揉眼睛,有點怕生的樣子,“爺爺好。”

“好孩子,乖。”周父笑得一團和氣。

“宇斌,過來幫我忙。”周母在廚房裏喊。

周宇斌摸了下林小松的腦袋,兩手撐着腿站起來,“你就在這兒看電視吧,我過去幫我媽做飯。”

“我去幫阿姨吧。”林小松說着就想站起來。

周宇斌伸手按住他,“坐坐坐,你歇着,陪孩子玩。”

“哎。”林小松端起綠豆湯又啜了一口。

廚房裏,周母一邊洗菜一邊跟兒子說:“你跟那姓錢的扯明白沒,給點錢打發了拉倒。”

周宇斌在一旁幫着剝蒜:“哪有那麽容易,他不光要錢,結婚時那套房子他也要。”

“房子不能給,他出軌還要不要點臉!這就是遇上了你,換個人,他個不要臉的皮都得脫一層。”周母忿忿道,“上回買菜我碰見他媽了,還想躲我呢,敢情也知道他兒子見不得人。”

周宇斌不耐煩,扔了幾顆剝好的蒜給他媽,“老這麽拖泥帶水地耗着,算怎麽回事。”

“那就耗着,分居兩年不是自動就判離婚了嘛。別怪媽馬後炮,當初你結婚我怎麽說來着,這人他就不是個安生過日子的,咱家都是老實人,惹不起這樣的。”

周宇斌沒搭腔。

周母引頸向外看了一眼,退回來,開誠布公地道:“今天帶回來這人吧,條件是差了點,但是人老實啊,我覺着比之前那個好一大截子。”

周宇斌沉聲:“他人很好。”

周母将洗好的菜放到砧板上,豬肉切塊,土豆切絲,菜葉子裝進幹淨盤子裏,“你沒把姓錢的事兒告訴他吧。”

“我沒跟他提。”

“這事瞞着不好,挑個時間還是得跟人講清楚,互相理解理解,反正也要離婚了,咱這不叫出軌。”

周宇斌說:“錢程前幾天給我打電話了,他還是一開始的意思,那套房子得留給他。”

“你就跟你爸似的,傻,房子不能給。”周母嘆了口氣,用刀身拍了拍蒜,“算了,今天不提這個。出去待着,陪人說說話,小林跟你爸待一塊估計也尴尬。”

林小松一直在這家呆到晚上才回去,臨走時周母給他打包了幾罐自己做的牛肉醬和辣椒醬,叮囑他回去放冰箱,又問他有沒有什麽特別愛吃的,下回過來她就有菜單了。

他左右手一邊抱着一罐醬,謝過人家媽媽,轉身下樓的時候,險先掉下淚來。

他這一生溫情的時刻太少,不提小時候,就拿現在來說,一個人帶着孩子在這鋼筋水泥鑄成的大城市裏漂泊無依,生病了想偷個懶,那這一天就吃不上熱乎飯了。逢年過節也沒有走親訪友的地方,身邊除了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周宇斌扣上安全帶,準備啓動,發現後面的人坐着一句話沒說。

“怎麽啦?”男人問。

林小松摟着兩罐醬,稍稍回了神,“你爸媽人真好。”

周宇斌促狹:“我早說了,他們都是老實人,就你自個兒在那兒瞎尋思。”

林小松低了頭,有些難為情:“誰讓他們把兒子生那麽優秀,我怕我配不上。”

周宇斌扭頭看了他一眼,黑眸裏透出點玩味,打趣說:“突然這麽嘴甜,跟誰學的?”

林小松抿着笑,慢慢擡頭與男人對視上,昏沉中氣氛模糊暧昧。

“我會對你好的。”林小松誠心誠意地說。真心換真心,缺心眼的人最認死理。

周宇斌竟然一愣神,觑着眼好半晌,喉頭滾動暗含危險,“晚上去我那兒。”

林小松看着一旁抱着手機自娛自樂的女兒,咬了咬下唇,再次對上男人的眼睛,“樂樂還在呢……”

“把她先哄睡了。”周宇斌說話很輕,用的是氣聲。

林小松不明不白,完全是一個稀裏糊塗的狀态,竟然也答應了下來。

這一晚,林小松留宿在男人家裏,那張沉寂許久的雙人床又一次搖晃了起來。

林小松眼神迷離,摟住男人的腰身,不住地呻吟嗚咽,燃燒吧,他要使盡渾身解數溺死在這個夜晚。

周宇斌微喘:“小松,你……”

“我生下來就這樣,你會不會……瞧不起我?”林小松睜着無辜雙眼盯着男人,想從中得到該有的理解。

周宇斌吻他的耳垂,胸口依然在起伏着,“很美。”似寬慰,也似沉醉。

林小松咬着下唇,眼淚潸然落下,他跟男人說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自己如何拎着大包小包跑到北市來找工作的,如何省吃儉用給家裏寄錢回去,如何認識楚毅,又是在哪兒撿到的樂樂。

千言萬語獨獨繞開了親生女兒平平,那是他一生的哀恸,輕易不敢拿不出說。

後半夜,林小松去衛生間沖了個澡,套了件周宇斌的衣服走到樂樂睡覺的房間,一個人倚着床坐在了地板上。

這個時候的北市,褪去白日裏的熱氣,夜晚就像從井底打上來的一盆涼水。小丫頭身上蓋着小薄毯,胸口一上一下睡得酣甜。

他用手輕輕戳了戳女兒的臉頰,忽然笑了,覺得小丫頭睡覺時的眼睛閉成一條線,看着倒比平時大了些。怪不得別人總說,父親看女兒越看越漂亮,大概是有親情濾鏡在的。

林小松起身在孩子頰邊印上一吻,心裏念叨着:“乖乖,晚安,爸爸愛你。”

周宇斌洗好了躺在床上玩手機,聽見他進來,翻了個身看過去,撩開薄毯示意他趕緊鑽進來,“明天上班啊?”

“嗯。”林小松爬上床,偎着男人,“我明天早點起,先把孩子送回家。”

“明天我開車送她。”

林小松掰着男人的手指頭玩,有一搭沒一搭的,“不用了,你不也要上班嘛,而且她起床氣可重了,你治不了她的。”

第二天還是周宇斌開車送的,把父女倆送到樓下,他就直接掉頭走了。

林小松牽着樂樂上樓,伺候完女兒吃早飯,然後才放心地上班去了。途中,他去藥店買了緊急避孕藥,走到無人注意的地方,就着礦泉水吞下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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