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洛歌迪亞

隔壁嬰兒房裏傳來的聲音很微弱，但是方有動靜十六夜秋便睜開了眼睛，将呼吸放得更慢，仔細聆聽牆那邊傳來的聲音。她聽見孩子喚了一聲“爸爸”，但并沒有夾着哭音，也沒有顯得不安。盡管如此，她仍然坐起身來。

“怎麽了？”游星半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

“沒事；孩子沒哭，只不過好像醒了，”秋的手撫過丈夫的額頭，“我去看看就好，你睡吧。這些天你工作那麽忙，很久都沒好好休息了。”

盡管仍然迷糊着，游星仍不忘添了一句，“如果他哭鬧不停，你就叫我。畢竟你明天還要上班。”

“沒事呢，”秋下了床，抓過一旁的外套披在肩上禦寒。她方才走到嬰兒房門口，便猛然意識到房裏有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存在，正站在嬰兒床邊。她的心跳都應該停了，但不知為何，她并沒有感到危險。但這也不表示她會和藹可親地對待一個入室搶劫犯。

“你最好別動，”秋冷聲說道，“不然我直接在你的後腦勺開一個洞。”話音落處，她翻開電燈開關，啪的一下，刺眼的燈光淹沒了房間。盡管還未适應屋內的亮光，秋仍然一動不動地緊盯着屋內的陌生人。那人穿了一身藍色的皮夾克，豎得亂七八糟的黑發泛出幾絲金色。

“媽媽！爸爸，媽媽！”

她的孩子站在嬰兒床上，小手抓着嬰兒床的欄杆，笑得一臉燦爛。然後那個神秘的入侵者也轉過身來望向她。這一次秋覺得她的心髒當真停了兩拍，雙腿也仿佛快要支撐不住了一般。

鴉羽一般的黑發，嚴肅而英俊的臉，碧藍的眼睛——那不正是不動游星？只不過這個游星年輕些，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他看上去無法形容的疲倦而失落，渾身是傷，連頭發裏都纏着一絲絲逐漸幹透的鮮血。那雙永遠充滿堅強的藍色眸子，如今泛着死亡的灰暗。

但看見了秋，游星的眼睛裏終于添了一絲生氣。他朝着秋微弱地笑了一笑。“秋，秋，你看上去好美，”游星嘆道，“這是你的孩子吧？他實在可愛極了。并且我想……秋，我可以問麽？他是不是也是我的孩子？”

秋瞪着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不，這不可能是游星。她的游星明明好端端地在隔壁卧室裏安心睡覺；她幾分鐘之前才和游星對話，不是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游星輕聲說道，“不錯，我不是你的游星，而你也不是我的秋。我的秋已經死了。當我的D輪砸下來的時候，她什麽也不顧地攔在我身前。她想為我擋住Zone的最後攻擊，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我眼前。然後弧形搖籃落了下來。我的城市，我的朋友，我所熟悉的一切，就這樣在我的眼前灰飛煙滅。”

秋無法言語；她在想這一切是否一個很糟糕的噩夢。她只能站在那裏，驚愕地瞪着眼前的人。

“死之前的最後一刻，我向天地間所有的神靈祈禱，”游星接道，“請求他們讓我看見一點光芒。我不想滿目絕望地死去。在某個地方，在無限的可能性裏某一處，應該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我想神靈回應了我的祈求。秋，秋，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很高興你和這孩子将會成為我最後的記憶。”

“媽媽，爸爸！”站在嬰兒床裏的孩子用力喚了一聲。

盡管自從來到嬰兒房門口就一直渾渾噩噩的，聽見孩子的呼聲，秋出自本能地趕上前去，将孩子抱在手裏。“媽媽，”嬰兒的小手抓着秋的頭發，“爸爸，哇哇，媽媽！”

秋覺得她聽明白了這貌似毫無意義的嬰兒語，跟随着孩子的目光轉向那個不是游星的游星。當那張疲倦而血跡斑斑的臉再一次映入她眼簾，她只覺得心中一陣劇痛，仿佛一把利刃當胸穿過。

“你還活着，不是麽？”秋并不擅長安慰他人，但是她仍然努力嘗試，“不要放棄，不要絕望；只要你還能呼吸，總有機會再試一次。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的，游星。”

“我不會絕望，”游星的微笑十分平和，“我祈求神靈給我一個能讓我安心離開的景象，而如今我已經看到了。多謝，秋，謝謝你總是陪着我，無論在哪一個結局裏。”

秋覺得眼睛發酸，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突然問道，“你願意抱一抱我們的孩子麽？他的名字叫做游馬。”

游星的微笑又深了一分。他“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接過秋懷裏的孩子，仿佛手中抱着絕世珍寶一般。

“游馬，這是個好名字；将來他一定會像天馬一般馳騁雲端，”年輕的游星抱着孩子，閉上了眼睛，神情安詳喜悅，仿佛沉醉在什麽美好的景象裏。他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突然，游星猛地睜開了眼睛。

“将孩子抱走！”他将嬰兒推向秋懷裏，“快退開，退開！”

太遲了。仿佛行星爆炸一般，嬰兒房裏突然充滿了刺眼無比的白光，将他們通通吞噬。

不動游星剛剛從被窩裏爬了起來，帶着幾分睡意地來到了嬰兒房門口。他才站定了，便看見他的妻子孩子和一個與自己很是相像的年輕人一起消失在一陣強光中。他感到一陣強勁的吸力，仿佛屋內是龍卷風的中心一般，但還未等他來得及反應，光與風便一并消失了。他的妻子，孩子，一并不見了。蹤影無存。

*******

游星将錄像暫停，再倒退回淩晨十二月十三日1:31:11的時刻。他全神貫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影像，仿佛想要努力将一切細節都刻入腦海一般。他看見他自己——或者說一個更年輕更狼狽的不動游星——突然出現在一篇白光中。他看見那年輕人對着嬰兒床微微一笑，而那已經醒來的孩子則是愉快地喚了一聲“爸爸”。他看見秋猛地打開屋內的大燈，臉色冷冽，但很快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如今他也只有這些了：無聲無息又模糊不堪的室內防盜保安錄影。這幾天裏他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幾分鐘的錄像，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幾天看下來，他的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一個猜想，但是這個猜想并不比沒有解釋好上多少。

“游星，盡管這個推論聽上去很瘋狂，但是我們似乎沒有別的解釋，”舉世知名的量子物理學家，游星的導師，查理斯格賴姆博士低聲說道，“這保安錄像中的強光和我們觀測到的能量突變在同一時間發生，一秒也不差，坐标也完全吻合。說真的，游星，當時儀器上突然跳出那些反常數據，我已經在那些新生面前把你罵了一通。我真以為是你在家裏搗鼓什麽神奇的實驗。如今看來，你的卧室裏确實出現過一個空間蟲洞。這些數據你自己也看了……”

游星再一次按下“暫停”，然後“返回”，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上他的妻子和一個年輕而失落的自己。暫停，返回，再重複。安靜了許久，他終于應道，“嗯，我将數據來回審查了很多遍。不錯，那個能量突變看上去确實是蟲洞；或者應該說只能是蟲洞。您說得對，那屏幕上的人應該是一個平行宇宙中的不動游星——一個很不幸的不動游星。而我的妻子和孩子現在怕是陷在他的世界裏，如果他的世界還存在的話……”游星呼了一口氣，複又沉默下來。

查理斯從眼角看着自己的得意門生，半晌不安地說道，“那人看上去确實和你幾乎一模一樣。既然你說他是平行宇宙的不動游星，那麽你有沒有什麽猜測……”

游星沒有回答，而是又一遍地倒帶。屏幕裏的不動游星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還穿着他騎乘決鬥年代的那身藍色皮衣；他的手臂上紅龍的印記尚在閃爍。但是那年輕的不動游星看上去如此的疲倦而平和，仿佛一個失去了一切，準備永遠沉睡的亡靈。游星想，那屏幕中的少年大約是輸給了Zone。

也就是說，那個滿身傷痕的游星多半已經徹底消失了，随着他崩潰的世界一起。時間線徹底扭曲，史書重新改寫，曾經存在的一切都仿佛一頁錯誤答案版，被擦得幹幹淨淨。秋和游馬呢？難道也随着那個失敗的不動游星一同消失了？一時間游星只覺得頭痛欲裂。不，他不能這麽想；秋和游馬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等着他，等着回家。于是游星站起身來。

“游星？”查理斯擔心地喚了他一聲。

“我需要弄一杯喝的，”游星喃喃說道。

查理斯微微嘆口氣，說，“廚房角落的那個冷櫃中間層有威士忌。”

“我不需要威士忌，”游星的聲音很安靜，卻一如既往地夾着剛刃，“酒精只會讓我神志不清而已；有幾罐提神飲料就好。我想再審一遍數據，然後開始建數字模型。我想算出那個蟲洞的能量特征和精确位置。

查理斯驚訝地看着自家學生。“游星，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只是想要找到秋，還有我的孩子，”游星答道，“我怎麽能讓一次事故就這麽說了算？”

說話的時候游星的眼睛裏多出了一種恒星爆炸般的光芒。許多年前，當他駕着D輪沖破衛星區的重重包圍，當他在賽道上為了生與死疾馳，當他借助紅龍的翅膀在雲端決鬥，他的眼睛裏也是閃爍着這般神采。不動游星從來不懂得放棄。

“我會找到的他們的，”他說，“我會帶他們回家。”

*******

“系統上線，一切探測儀啓動；目前粒子速度，92%光速……”

系統聲音安靜下來，一旁的助理又開始念出屏幕上閃過的一系列數據。游星全神貫注地聽着，藍色的眼睛在頭盔的墨色視鏡後閃爍。這一天他脫下了十數年如一的白大褂，換上了少年時代的深藍色外套，皮靴，還有手套——全套的賽車裝束。這些年來他的D輪只偶爾出現在賽道上，但為了這一天他花了整整三個月改裝調整他的D輪。這一刻他不再是專注于模型數據的物理學家，而是準備闖蕩平行宇宙的探險家。

十三年，不知不覺間漫長而痛苦的十三年就這樣以一頁一頁翻了過去。很多人以為他終究會漸漸放下，也許離開新童野市，也許再認識一個美麗可人的女子，結婚生子，将生活重新拾起。但其實游星從未考慮過放下。這十三年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攻略着一個問題；從分析數據，建立模型開始，直到設計并且組建一個能開通蟲洞的粒子加速器，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找到那個吞噬了他的家人的平行世界。至于在這期間他還順便成為量子物理學界最閃亮的新星，這對不動游星來說只不過是一種無奈的必須。

紅龍已經沉睡；他無法再像少年時代那樣借助神的力量輕而易舉地穿越時間空間。雖然人類的力量最終也實現了他的目的，卻耗費了十三年的光陰和數十億的資金。（建造這個粒子加速器和所有相關研究到底花費了多少？其實游星并不清楚。他只能慶幸自己的名聲還能賺到這個數量級的資金。）

“粒子運行速度為99.999997%光速，速度還在提升！”他的助理興奮滴彙報道，“就快要到達臨界點了，不動博士。離光速還差百萬分之一……來了！能量輸出突然提升，時間空間扭曲。不動博士，蟲洞，來了！”

只聽一聲引擎的怒吼，紅色的D輪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然後消失在一片光的屏障之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