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高興與難過

有段時間沒來,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道升降閘,郁小龍車剛停下,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從小崗亭裏探出頭,問他要通行證。

“我找人。”郁小龍搖下車窗,他大概以為他是哪家來送貨的。

“找誰?”保安從裏頭出來,“有預約嗎?”

“汪浩洋。”郁小龍說:“約過了。”

“那你打個電話給他,我核實下。”

“……”

不一樣了。

想當初他剛來的時候,四面八荒一棟孤樓聳立,進出別說沒人管,門庭荒涼,就連招牌都破破爛爛的,問說是裏頭的螺絲掉了沒找着人來修,先這麽湊合着。

一直傳聞這地兒風水不好,所以擡不起價,汪浩洋他們搬進來之前,空置了快有四五年了。

第一次來施傑陪着,以為是進了什麽傳銷組織,拉起郁小龍轉頭就要走。

汪浩洋說他這已經算好的了,想當初他作為一代拓荒者,第一天入駐有流浪漢裹着髒兮兮的毯子躺在地上問他要搬遷費,那真是,說出去也要有人信。

郁小龍略微沉默了會,大概是他沒什麽表情的樣子不夠面善,保安以為他要發火,“我這也是按規矩辦事,随便放個人上去,回頭我不好交差,請你理解。”

“理解,應該的。”郁小龍打了個電話給汪浩洋,接通後把手機給他,保安親口聽到汪總說讓放人,才開了閘讓他進去,一邊指導他社會車輛應該往哪兒停。

郁小龍熟門熟路地上到三樓,進汪浩洋辦公室前,先在門上敲了敲,喊了聲:“汪總。”

汪浩洋冷不丁回頭,笑罵道:“取笑我是吧?”

郁小龍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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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給你發工牌了嗎?”

“忘帶了。”

“忘帶了還是不想帶啊,說的好像你哪次帶過一樣,真當自己是編外人員了。”

“什麽時候弄的?”郁小龍往樓下看了眼,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車輛有序地進出。

“就前兩天。”汪浩洋說:“我可記得我提醒過你,說咱這兒安保要升級了。”

郁小龍點點頭,“還挺像樣。”

“這下該有的可都齊了,別再說咱就是個皮包公司。”汪浩洋笑,“一會我陪你下去刷個臉吧,你看看你,都多久沒來了,別哪天公司搬地方了都不知道。”

郁小龍往沙發上一坐,把設計圖紙的第四版改稿放在茶幾上,他今天來主要就是為了這個,“看看吧。”

汪浩洋抽出來看了眼,說要再找産品部最終确認一下,做不做的出來,“我發現你這想法,是越發天馬行空了,考驗人呢。”

“汪總也會被考住嗎?”

“角色反了啊。”汪浩洋把稿子裝進去,打了個電話讓人來拿,又指了指郁小龍,“一會先別走,有你派用場的地方。”

汪浩洋正規設計院校畢業,現在是長航的設計總監,光杆司令一個的時候對外也稱設計總監。

長航是他跟他某個有錢的公子哥朋友一塊成立的,據說當時什麽也沒想,憑着一腔對手辦模型的熱愛,公子哥出錢他出力,腦子一熱跑去工商注冊了個公司。

反正現在注冊公司也容易,不用實繳資本什麽的,随便寫個五百萬,繳到九九九九年都行。

郁小龍沒有經歷過他口中拓荒清流的困難時光,他來的時候長航已經小具規模了,雖然外面看着仍像個手工作坊,至少該有的人員配備及機器設備都是全的。

雖然從規劃到設計到建模到雕刻到塗裝打樣甚至是成品的宣傳和售後都經常由一人身兼,但該有的環節都配上了,且權責分明,自成體系。

就像汪浩洋說的,現在連門衛都配上了,是個完整的公司了。

他當初過來,算是跟長航的雙向選擇,原本郁小龍的想法,是打算自己做,開個淘寶店什麽的,他因為經常發一些制作視頻,在這個小圈子裏算有點人氣。

且自媒體這兩年發展迅速,搞個直播吸引相同愛好者應該不成問題,但唯一的障礙是,他需要設備,手工成品實在是費時費力,自己玩玩可以,變不了現。

小地方不如N市發達,沒有類似他之前去的那家那樣專門的工作室,他手裏頭存下的那點錢別說開張了,買個好點的直播設備都費勁。

他在論壇裏寫過幾篇帖子,都是幹貨,汪浩洋日常混跡其中,偶然的機會發現了他,線下約他談了幾次。

開的條件當下不說多高吧,至少餅是畫得很圓很豐滿。

這算是郁小龍第一份正式意義上的工作,他考慮了兩天答應了,不過條件在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從規劃到設計到建模到雕刻到塗裝打樣甚至是成品的宣傳和售後他都可以兼,但他不坐班,日常不打卡,聽調不聽宣,按時交作業就行。

汪浩洋也爽快,提的要求基本都答應了,船模這塊以郁小龍的水平,在圈子裏絕對算得上大手,肯被他擄來,他都不好意思說是因為這鬼宅離他家近的緣故。

淘寶店是開不成了,原則問題,不過直播不禁,打長航的logo就行。

郁小龍原本也沒心思搞什麽直播,随便一想,能幫他招攬點人氣把東西賣出去就行,既然現在賣身契已經簽了,裏面沒加這條,他自然不會摁自己頭營業。

公子哥最初是圖新鮮,純粹養着玩,只要出點錢,什麽樣的模型都有人給設計,還給做出來,然而新鮮了沒兩年,膩了,現在長航這邊主要是汪浩洋在管。

郁小龍後來還是開了個淘寶店,不過不賣東西,只修,船模進駐中國市場比較早,有錢的那一批從小玩到大,現在壞的壞扔的扔,保養得再好也免不了滄桑。

公子哥就曾經拿條壞了的給他修,郁小龍由此産生了開個維修店的想法。

利用之前他在論壇的人氣,店剛開起來就進來幾筆訂單,這種東西肯拿來修的,必然是當寶貝,加上修起來耗時耗力,有時候跟重做沒區別,收費自然不低。

兩年時間,雖然看着一切都還在起步,除了固定的船體模型訂單外,長航上半年新接了幾個游戲周邊,火的程度見仁見智,不過據說把前兩年的虧損彌補完了還有盈餘,汪浩洋趕緊又多招了幾個人,加購了幾臺眼饞了許久的國外進口機器,郁小龍作為為數不多的設計加制作加……多功能主創之一,待遇這塊提升了不少。

今天過來除了交圖紙,據說還有個大客戶要見,給某部影視作品裏的戰艦做概念設計。

實際參與的部分能有多少先不說,首先機會就千載難逢,能找到他們這兒說明某種程度上的認可,像郁小龍這樣的門面選手,自然是要拉來作陪。

發展歷程回顧,樣品展示,工作室參觀,标準流程領着先走了一遍,就是這幾年忙着補虧,正經賽事參加得少,講到這塊的時候,汪浩洋面上不露聲色。

最近他有意讓郁小龍把作品拿出去,無論什麽獎先得幾個回來,這一領域多的是外行,不說糊弄,至少給自己裝點下門面。

對方負責人姓王,汪浩洋喊他王總,郁小龍跟着喊了聲,那人生得面善,人看着也随和,說什麽都點頭,也不提意見,汪浩洋介紹了一圈,反而有些沒底氣。

最後要走的時候聽到他說明天讓他們美指把要求發過來,先出一版試稿看看,郁小龍才松了口氣。

他和汪浩洋把人送到門口,走之前王總突然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問他有多高,他生得矮胖,別說郁小龍了,跟汪浩洋說話都要仰頭。

“一米八五。”郁小龍說。

“你有一米八五嗎?”汪浩洋看了眼他頭頂,似乎是不相信,稍微站近點跟自己比了比,轉而又感嘆,“怪不得這麽高。”

他有一米八五嗎?

汪浩洋随口這麽一問的時候,郁小龍愣了下,他一直沒量過,但一八五這個數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在他腦子裏根深蒂固地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的記憶。

“現在的年輕人,普遍都高,你們別看我這樣,我兒子也有一米八零呢。”王總笑着拍了拍郁小龍的肩膀,“小夥子不錯,年輕有為啊。”

這單如果接下來了,圖紙要磨,素體階段要磨,工程浩大,不知道要花幾個月,待在家裏是不行了,汪浩洋十分體貼地親自領着郁小龍跟樓下保安照了個面。

等從公司出來,天都快黑了,微信上施傑給他發了十來條消息,讓他別忘了今天是周五,趙菲回來的日子,做了不少菜呢,一定記得早點回。

郁小龍回了個好,對面施傑大概是沒脾氣了,正在輸入了半天,什麽也沒打出來,不知道是該罵,還是體諒他年紀輕輕錢難掙屎難吃。

郁小龍去車位上拿車,施傑為了進貨方便買的二手金杯,不到一萬塊,買來已經跑了十八萬公裏了,停個紅綠燈都要熄火。

壽終正寝在即,現在是能開一天算一天,用施傑的話說,輪子多轉一圈都是賺的。

酒吧前年的年尾正式營業,一直開到現在,有羅少欽做總參謀,又有施傑自己橫行這條街這麽多年的淫威在,幾家的老板都來捧場,經營得還算不錯。

去年還虧了點,今年眼看就要收支平衡了。

說來挺有意思,當初盤下來的時候錢不夠,問殷叔借了點,羅少欽也入股了,勉勉強強湊夠了,後來他受傷,夏琮那張卡沒用完,施傑想還,郁小龍卻沒讓。

他讓他收着,差點沒救回來的傷,看他們那麽點就算了?

萬一有後遺症呢,以後每年的檢查不要用錢嗎,本來就是他們夏家欠他的,這錢他拿着一點都不用覺得不踏實。

施傑想想是這個理啊,差點命都搭進去,收你點營養費怎麽了,于是他用那張卡上剩下的錢把殷叔的錢都還了,算是給自己贖了身,以後不用再替他賣命了。

不過他也是個閑不住的,酒吧街但凡有點什麽不法勾當,殷叔新招的人扛不住,他義不容辭還是照上。

怎麽說當年也是殷叔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點人情他始終記着。

郁小龍和趙菲攔着不讓他去,自從受傷之後,這一兩年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動不動就要咳嗽,咳起來沒完沒了,醫院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就是查不出病來。

施傑還有心思開玩笑,說大概是那一刀捅漏氣了,郁小龍四處給他找偏方熬中藥,卻始終不見效,施傑讓他別白費心了,他能跑能跳,哪看着都沒問題。

他這一兩年日子過得挺美,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壓根沒放在心上,有了出路,趙菲沒走,現在算是跟他在一起了,雖然誰都沒說,但誰都默認了,這就行了。

“還記得那年冬天,你喝多那次嗎,我背你回來,冷得手抓不住你……”施傑晚上有點喝多了,話也開始多了起來,不過他不多的時候也經常跟郁小龍唠叨。

“好了,幾點了,洗澡睡覺去。”趙菲邊收拾碗筷,邊踢了踢他凳子。

“……那時候真的,除了一身力氣,什麽都沒有。”施傑聽話地起身,嘴上卻沒停,“但你看現在呢,不說什麽都有吧……這人啊,總要往前看的……”

“別往前看了,先看腳下。”郁小龍扶他上樓。

施傑走兩步喘一陣,今年冬天比那次他背他回來要冷,咳起來也比以前頻繁,“一輩子還這麽長呢,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這才活到哪啊,對不對?”

“對,施老板您說得都對。”郁小龍敷衍他,施傑酒量可以,就是有時候高興了或者難過了容易醉,郁小龍不知道這次他醉這麽快,是高興了還是難過了。

昨天,前天,這幾天,都沒什麽特別的事發生。

應該說除了他酒吧開業,除了他得到了一份正經的工作,除了趙菲明确表示會留下來……這兩年,沒有什麽值得郁小龍太高興的日子。

也一樣,沒有什麽值得他太難過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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