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祁決

戚無所深吸了一口氣,心念電轉間已冷靜下來,他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了。

“祝衍已被我和師尊打落懸崖,師娘不必擔心。”

“不可能?!”

“事實便是如此。”

戚無所說着,彎下身子将昏迷的荊舟扶了起來,看他腹部的傷口,更确認了自己的猜測。

他這位師尊殼子之下的靈魂,正是祝衍。

而他還因某種緣故,失去了作為祝衍相關的記憶。

這一下就很有意思了。

他一邊捂住荊舟腹部的傷口,一邊冷冷的看向不管自家道侶死活、直奔懸崖邊确認祝衍行蹤的郁辭。

“師娘,師尊受傷了。”戚無所出言提醒。

少年立在呼嘯而過的夜風裏,神色擔憂複雜的望向湍急的長寂河,聲音漸漸冷靜下來:“戚公子,你同我說實話,祝衍到底去哪了?”

戚無所聳聳肩:“我和師尊聯手将他打落懸崖,跌落時消失了。”

少年扭過頭,神色陰沉狠厲:“消失了?!”

戚無所冷冷的回視:“師娘認為,有什麽問題嗎?”

少年死死的抿着唇,不語。

戚無所繼續道:“現在師尊受傷未醒,容我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難道師娘比起自家道侶性命,更在意殺父仇人的行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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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還是不應,戚無所繼續補刀:“師娘別忘了,你手上還牽扯師尊系的紅線呢。”

少年這才離開懸崖,朝荊舟走過來,他從戚無所的手中把荊舟扶在自己懷裏,掰開他的嘴給他塞了一枚回靈丹,又用自己僅剩不多的靈力為他運化丹藥,等荊舟呼吸漸漸平穩了,又去查看他的傷口,旋即挑挑眉:“舟哥哥身上可是劍傷,戚公子,不會是你不小心刺的吧?”

戚無所倒也腦子轉得飛快:“當時我催動靈藤打算對付祝衍,誰知被他反殺,繳了我的劍刺傷師尊,确實是我的失誤。”

少年面無表情的聽,将信将疑。

戚無所瞧着今夜郁辭反應不大對勁,便有意試探:“師娘方才說不可能,是為什麽?”

少年不動聲色:“祝衍是上古兇獸,哪有這麽容易被打落懸崖?我怕對方使詐。”

戚無所:“如果是這樣…”

他頓了頓,繼續道:“師娘大可不必擔心,是我親眼見他掉下去的。”

此時,荊舟悠悠的轉醒了,他頭疼欲裂,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抱着他的郁辭瞬間,竟下意識朝對方懷裏蹭了蹭。

少年:“…別亂動,血好不容易止住。”

戚無所也湊了過來,定定的看了荊舟一瞬,看不出他臉上有何端倪,便道:“師尊,祝衍已經被我們打落懸崖了。”

“祝衍??”荊舟腦子空白一片,還停留在他逆着人流要去夜市街買元宵上。

荊舟迷糊的眨了眨眼:“發生了什麽?”

戚無所:“師尊不記得了?”

荊舟:“…嗯。”

戚無所:“一點都記不得?”

荊舟:“…嗯。”

戚無所:“斷在何處?”

荊舟:“給你們買元宵。”

戚無所沉默一瞬:“好。”

戚無所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可荊舟卻是滿臉問號。他不過是去買個元宵,怎麽原本的熱鬧歡樂的玄寂城突然變得滿目瘡痍,燈會砸了,幾處商鋪酒樓也燒成灰燼,幸好火勢控制住,沒有造成百姓傷亡,但財産損失免不了。

這一回因為受傷,荊舟占了大便宜,是少年把他背回去的。

他将頭擱在少年肩膀上,蹭一蹭,問一問:“累不累?”

少年懶懶的回應:“累啊,但比起累,我更不想讓你徒弟背你。”

荊舟笑,戚無所則跟沒聽到似的,在一旁若有所思。

一路上,戚無所将他們師徒倆如何在祭典上引開祝衍,又如何在孤月上将祝衍制服打落懸崖,荊舟的傷又是如何來的,說得具體且仔細,毫無破綻。

荊舟點頭,得出結論:“我倒是認為熹兒的懷疑是對的。”

戚無所:“嗯?”

荊舟:“這個祝衍倒不見得是原來的祝衍。”

戚無所一言難盡的看向蒙在鼓裏的荊舟:“師尊何意?”

“現在鬼域結界封着,祝衍怎麽可能出得來?若是它早不在鬼域裏,那是什麽時候出來的?若是早出來了人界恐怕被他吃空了大半,怎麽可能風平浪靜?而且如果真是原本的祝衍,今晚鬧這一出,玄寂城裏的百姓估計都被吃了,哪裏是吃幾只靈狐就能打發的。”荊舟很認真的分析。

戚無所看向荊舟的眼神幾乎接近同情了:“…嗯,師尊說的,也對。”

你自己認為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少年卻道:“也不好說,世人都傳祝衍是吞天食地的兇獸,可有沒有想過,祝衍也是有口味喜好的,比如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并非一切都往肚裏塞。”

頓了頓又道:“說不定,祝衍是一只挑剔又講究的金絲雀呢?”

這個觀點荊舟無法認同,他沒辦法把兇獸同金絲雀聯系在一起,與祝衍交過手的戚無所卻點頭:“我認為,師娘說的也很有道理。”

荊舟:“……”

戚無所笑了笑:“那師尊認為,今夜我們遇到的祝衍到底是什麽?”

荊舟略略思考,既然他都能穿書了,那祝衍的設定說不定就變了,可變得如何,他卻未可知。

于是胡亂回答:“講不定是原本的祝衍遭逢變故失了神魂,我們遇到的這位只是他的一縷神魂罷了,戰力大打折扣。”

因為他記得系統提到過,祝衍死的時候,神魂被郁辭撕成了無數碎片。可再一想時間線也不對,那都是後話。

聞言,戚無所卻不說話了,臉色也變得不大好。

回月娘廟的路上,三人遇上了急得跳腳的戚無謂。

雙生子看到彼此的瞬間都愣了愣,幾乎同時開口——

“你怎麽回事?!”

“你怎麽回事?!”

兩人氣沖沖的,又同時閉了嘴,最後到底是戚無所先開的口:“不是讓你在靈障裏待着嗎?外邊這麽危險你出來幹嘛?萬一撞到祝衍呢你想過怎麽辦嗎?你這修為還能有命活下去?成日就知道讓我擔心?”

平日裏冷清乖巧的戚無謂此刻也急了眼:“哥你好意思說我嗎?把我催眠了自己去找祝衍單挑?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活不活了?”

他不擅長說話,破天荒的一口氣說了一長串,卻到底沒有戚無所說的長。

“你回答我。”

“那你也回答我。”

雙生子彼此沒給彼此好臉色,兩人沉默,最後還是戚無謂先靠了過來,他極近的摟住哥哥的肩膀,關切又心疼的替他檢查傷口,當發現哥哥後腦勺的磕傷時,眼睛都紅了:“哥,我給你包紮吧。”

“嗯…我沒事的。”

戚無謂撇了撇嘴:“對不起,我錯了。”

還是他先和哥哥認的錯。

看對方像小犬一般聳着腦袋,可憐巴巴又緊張兮兮的待他好,戚無所的脾氣一下子就消了,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哥也錯了,不應該擅自行動。”

“嗯,”戚無謂替他把傷口包好,“哥可是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抛下我。”

戚無所苦笑:“我就算想抛下,你也會像狗皮膏藥一樣粘過來吧?”

戚無謂認真且篤定的點頭:“嗯。”

戚無所嘆氣,嘆完又笑:“好吧,認栽。”

玄寂城上元節一難,在整個仙道引起不小的震動,一時人心惶惶。

各仙門在正月分別派弟子緊鑼密鼓的搜索祝衍信息,可一無所獲,他們又費勁的找到那位吓尿後逃遁的馴獸天師,天師害怕招惹麻煩,直接把祖師爺留下的方子交給仙門人士,各仙門照做,卻完全沒有動靜。

請魂祈福一事,特別對方還是上古兇獸的高階身份,最是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這些方子往往有效期就是一次,過了便再無效用。

上元節之後,荊舟發現少年長期處于一種神思恍惚的狀态,似在擔憂或者惦記什麽事情。

他理所當然的認為對方與殺父仇人擦肩而過,卻沒能手刃仇人所以心有不甘,便時不時出言安慰,讓他不要急于一時,那晚狀況太混亂,沒人能确定到底是什麽情況。

荊舟心裏甚至偷偷懷疑過,是不是平行世界的祝衍因為這場祭典誤打誤撞的穿越過來,和他們戰鬥一番後又穿了回去?

不然一個吞天食地的兇獸,不可能在人間悄無聲息的消失,一點波瀾和線索都沒有。

荊舟的傷恢複得極快,可他尾椎骨疼痛的毛病卻越發嚴重了。

這種疼法和尋常人的腰椎間盤突出還不一樣,就似有人在他尾椎骨處埋了一顆種子,現在春日将近,這顆種子迫不及待生根發芽,就要破土而出一樣。

總之,脹疼脹疼的。

轉眼到了三月,玄寂山冰雪消融,天氣一日暖似一日,去南疆為少年拔蠱毒的計劃便被提上日程。

荊舟給自己蔔了一卦,選了個宜遠行的日子,開始準備一路行囊。

顧成妄得知他們去南疆的計劃,便若有所思道:“師尊,巫南國人崇拜鬼主祁決,且視祝衍為圖騰,一向憎惡當年封印了鬼域的仙道衆人,特別是我們玄寂山一門,若帶師娘去求雌蠱蟲,務必不要透露身份,否則…”

他頓了頓,嘆息道,“否則恐怕會橫生枝節,惹來許多麻煩。”

“原來如此,多虧你提醒。”

那個破系統從來不給他有用的提示,博學的三徒弟給出的建議十分合時宜。

顧成妄沉吟片刻,轉身坐到案前提起筆墨:“巫南國隐秘避世,師尊要找到去那兒的路并不容易,恰巧我先前在雜書上看到過相關記載,對路線還有些印象,不一定完全準确,師尊可以略作參考。”

“太好了,這幾日我翻遍《南疆志》、《南地記》、《南疆地域集》,都沒發現靠譜的記載,你這地圖可真是幫了大忙。”

顧成妄莞爾:“這是弟子應該的。”

少年坐在一旁,将白瓷盤裏的鮮桃花瓣灑在熱茶裏,閑閑開口:“關于巫南國的記載寥寥無幾,顧公子能知曉這麽詳細,真是令人意外。”

顧成妄筆尖一頓:“不過是在下腿上有疾,閑暇時候多,雜書也讀得多些罷了。”

少年喝茶:“過目不忘的本領,也讓人佩服。”

顧成妄微微颔首:“承蒙師娘誇獎,不敢當。”

荊舟沒理會他們的微妙的試探氛圍,兀自思考道:“既然如此,我和熹兒還是易容比較保險,剛巧無所精通易妝之術,這次可以交給他。”

說着,荊舟将那日魂獵歸來,遇到小姑娘怨靈一事同衆人說了。

戚無所調笑:“既然巫南國崇拜祁決和祝衍,那不然我給師娘畫作祁決,給師尊畫作祝衍好了。”

少年的視線淡淡掃了過來:“祁決常年戴着白皮鬼面,倒是容易裝扮,可祝衍…戚公子打算如何給舟哥哥畫?”

荊舟扶額:“別胡鬧,我總不能披着獸皮吧…”

顧成妄卻在一邊若有所思的搖頭:“我認為易容不妥,太容易露馬腳了,剛巧上林城還有兩粒移容丹,我可以給師尊師娘取了來,這樣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作為上林城家的小公子,顧成妄的資金之充足、靈丹藥材之豐富,是尋常修士無法想象的。

少年莞爾:“移容丹直接重塑骨骼,自然藥效長達半年,而且毫無破綻,眼力再好的人都識別不出來,舟哥哥認為呢?”

荊舟笑:“正是,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塑造自己喜歡的模樣,比借旁人之手易容方便多了,只不過又要麻煩成妄。”

顧成妄淺淡的笑了笑:“舉手之勞。”

臨出發前這晚,荊舟和少年分別服下移容丹,在冷泉畔斂息打坐。

不到半個時辰,吞藥後的兩人渾身發熱皮膚泛紅,在春寒料峭的夜晚汗濕透了衣裳。荊舟衣物未褪直接跳進冷泉,本該刺骨涼的泉水卻舒服得恰到好處,他從冷泉裏露出個腦袋,看少年汗涔涔的模樣,咧嘴笑:“你下來,我拉着你。”

說着,他朝少年做出個邀請的手勢,少年也把手覆蓋而上,蒼白細瘦,卻燙得灼人。

少年還沒來得及回應,就猝不及防被荊舟拉進池子裏。

第一次泡藥泉的時候,荊舟就是這般被他直拉近池水裏,荊舟記仇,一報還一報。

池裏的冷泉鯉驚成一簇亂紅四散而開,荊舟摟住少年的腰,兩人在清透徹骨的泉水裏漸漸下沉,冰冷的泉水澆滅移容丹在體內竄起的火,少年在水中舒服安心的閉着眼,他雙手交疊挽住荊舟的脖子,感受移容丹的藥力在四肢百骸蔓延,骨骼經脈一點點被撐開、改變、直到按照他的意志重塑完成…

荊舟也經歷着同樣的事,他緊緊摟着少年,能深刻感受到彼此骨骼的生長變化。

這小兔崽子究竟想把自己重塑成什麽模樣呢?荊舟突然莫名有點期待…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原本沉靜下來的水面突然嘩的一聲響,水花濺起,少年被荊舟從水裏撈了起來,“我沒騙你吧,很舒服對不對…”

荊舟噎住了,因為他懷中的人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郁辭’的模樣。

通過移容丹重塑的這個皮相,實實在在美得太過驚人。

這張臉,足以粉碎他先前所有關于美的認知,五官生的真好,修眉鳳目,高鼻薄唇,狹長的眸子微微上挑,勾出一個淺淡又撓人心癢的弧度,左眼眼角恰到好處的點綴了一顆小小的紅痣,因為餘熱未退,狹長的眼尾殘了點紅,這抹紅漫不經心一掠而過,便在荊舟心裏深深烙下了印記。

這樣的臉,只消看一眼,便會令人在銷魂滋味中覺出些許悵然若失——

從今往後,除卻巫山不是雲。

荊舟看呆了,愣愣的忘了呼吸。

而他懷中的絕色之人也愣了愣,旋即彎了彎眼睛:“舟哥哥,我喜歡你現在的模樣。”

他一笑,原本雲遮霧繞的冷泉池瞬間敞亮了。

荊舟很想說一句,我也是。

比起郁辭原本的臉,很顯然,這張重塑的皮相才是真正壓倒性的美。

可他不敢說,只癡癡傻傻的念叨了一句:“你也,好看的。”

“非常…好看。”

少年的笑更深了,他的笑帶着點邪氣與不露鋒芒的攻擊性,耀目得讓人移不開眼。

荊舟就這麽愣愣的看,直到他在少年的眸子裏看到自己的臉。

現在的荊舟,是他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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