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爆馬

海棠池不遠處的青淵山有一處山洞,洞內還有一池寒潭,是祖師爺清修閉關之地,荊舟讓靈奴打掃後又添置了些起居用品,作為郁辭服雌蠱蟲後閉關之所。

十日後,少年在獄城受的傷恢複得差不多了,荊舟便帶他來山洞服蠱閉關。

少年別的沒帶,只帶了一堆筆墨紙硯,荊舟問他幹什麽,少年笑笑:“寫我們的話本啊。”

荊舟一言難盡的看着他:“你這什麽癖好?”

少年托着腮,眼神直勾勾的撩人:“山中歲月漫長,終日閑來無事清淨得很,我還不能想點葷的?”

荊舟将臉湊近,直視這雙勾人神魂的眸子:“行啊,你若是想實踐找靈感,我随時歡迎。”

少年微微挑眉:“舟哥哥。”

“嗯。”荊舟安靜的等。

“你臉皮挺厚嘛。”

“彼此彼此。”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荊舟起身去給他熬蠱湯,他知對方嗜甜,在蠱湯裏加了很多很多糖,以至少年喝了一口,眉頭皺得比喝苦藥還深:“咳,你這是加了多少糖?”

荊舟想了想:“沒多少,半斤。”

少年:“……”

荊舟揉他腦袋:“乖,喝掉,良藥甜口。”

少年臉都甜皺了:“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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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藥半個時辰後,少年開始渾身發燙,荊舟摸他額頭,燙得吓人,忙幫他把衣裳都褪了扔進寒潭裏。

少年:“…我現在懷疑你是因愛生恨報複我。”

說完,他生生吐了一大口黑血。

荊舟也跳入寒潭,在冰冷的泉水裏一把摟住像烙鐵般的少年,似笑非笑的:“可不就是嗎?因愛生恨,讓你趁這會兒吃點苦頭。”

說着,他用靈力為對方穩定靈脈,刮蠱是以毒攻毒,需要中毒之人承受雙倍痛苦,此種疼痛如千刀刮骨、萬蟲噬心,絕非尋常人能承受的。

雖然少年平日裏撒嬌,承受刮蠱之痛時倒是一聲不吭,甚至連一句疼都沒喊過。

任荊舟默默抱着他,咬緊牙關,顫抖又安靜的忍着。

半個時辰後,少年的體溫漸漸降下去,他精疲力竭的轉過身反摟住荊舟,貪戀對方身上的寒涼,将頭擱在荊舟肩膀上,荊舟便用嘴唇貼在他最滾燙的眉心,用力的吻了吻。

少年奄奄一息的笑:“舟哥哥,你這個樣子,說不定我真會喜歡上你。”

荊舟:“那正合我意。”

“被我喜歡可沒什麽好下場。”

“是會被捅刀子還是怎麽的?”

“不好說。”

“放心吧,我沒這麽容易死。”

“那就好。”

說完,少年就昏死在他懷裏。

這樣的疼痛得經歷九九八十一天,雌蠱蟲也可以熬九九八十一碗蠱藥,盡管少年每次都吐槽荊舟的藥熬得太甜,荊舟卻左耳進右耳出,像是為了故意整他一樣,一次比一次甜。

少年冒着齲齒的危險,一碗碗喝幹淨了。

每日裏空是疼就得疼三四個時辰,剩下的時間,少年早被蠱毒折磨得筋疲力盡,體溫迅速下降,躺在鋪了雪靈狐皮的榻上奄奄一息。

荊舟也縮進毯子裏,褪去兩人的衣物用體溫讓對方回溫。

“你看看,帶這麽多紙墨來有什麽用,住進青淵洞小半月了,你只字未動。”荊舟越過少年的肩膀,看向案上一大疊空白的紙,調侃。

“手沒力氣,寫不動了,”少年聲音恹恹的,“要不,我說你寫?”

“幹柴烈火的,你就不怕說着寫着擦槍走火?”

“我都這樣了,舟哥哥舍得?”

荊舟啧了啧:“持寵而嬌。”

少年懶懶的笑:“持寵而嬌又不犯法。”

刮蠱治療堪比淩遲,可說來奇怪,彼此卻不覺得難熬,往往兩人在寒潭裏抱一抱泡一泡,再上岸縮在榻上抱,說兩句閑散的調侃話,時間過得飛快,日子一天天的過,少年的舌頭都對荊舟熬的齁甜蠱藥麻木了。

“我這條舌頭不能要啦。”

“等出關,給你換條新的。”

“怎麽換?”

少年直勾勾的看荊舟,荊舟盤腿坐在他面前,微微仰頭吻住他的唇。

真的讨厭,現在這小兔崽子坐着也是比他高。

是個漫長且深的吻,結束後兩人的眼裏都氤着水霧,嘴唇也都有些腫。

彼此對望一眼,又笑。

“熹兒,你們之前吻過嗎?”

荊舟指的,自然是那位老前輩,聊起老前輩,他從不避諱。

“沒有。”

少年也答得幹脆,有什麽說什麽,不打算隐瞞。

“可惜啊,我還想和他比一比呢。”

少年微微挑眉:“比誰的吻技好?”

荊舟用笑作答。

兩人吻累了,又靠在一起睡覺。

可一下子兩人都睡不着。

“舟哥哥,除了雙修,我們把話本裏的事都做盡啦。”

“感覺怎麽樣?”

“嗯…挺舒服的。”

荊舟笑:“上瘾啦?”

少年也笑,語氣裏有遺憾,還有點別的什麽:“這些,我以前都沒做過。”

荊舟知他指的是誰,心裏也沒芥蒂,很坦誠:“這幾天,我算是看出來了。”

頓了頓,他又道:“你和老前輩的感情,未必是你認為的那種喜歡。”

少年深深的看了荊舟一眼:“我對他說過,長大娶他。”

荊舟非但沒變臉,反而笑了:“那會兒你多大?”

少年認真思考了片刻:“十一二歲就開始說,說了許多年。”

荊舟的笑更深了:“難怪,要我我也不當真。”

少年:“…為何?”

荊舟:“孩子話。”

少年神色微變,半晌,笑着嘆了口氣:“他也是這麽說的,一模一樣。”

荊舟莞爾,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所以,其實你對他的喜歡,可能只是朝夕相對的依賴。”

少年深深的望着他:“那舟哥哥認為,真的喜歡該是怎樣的?”

荊舟湊近,與少年鼻尖觸着鼻尖:“比如,我和你這樣的。”

少年:“……”

荊舟:“做許多道侶該做的事。”

少年不語,空氣一時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砰砰砰。砰砰砰。

頻率是一樣的。

“熹兒,你緊張了。”

“我現在懷疑,你在給我洗腦。”

“我就是啊,洗腦又不犯法。”

他學對方的語氣,以牙還牙的撩。

“舟哥哥。”

“嗯。”

“我們賭一把吧。”

“賭什麽?”

“我會不會喜歡你。”

荊舟看着他:“好啊,誰先挑。”

“你先。”

荊舟沉默一瞬:“你會的。”

聲音很輕,卻篤定。

“好,”少年接住他的視線,莞爾:“你選得不好,因為我從沒輸過。”

他的回答,是同樣輕且篤定的語氣。

荊舟笑:“那剛好,畢竟我從不怕輸。”

少年看着荊舟,覺得他的笑溫柔得有些晃眼,于是他輕輕合上眼睛。

無邊無際的黑暗蔓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自己是倉惶無措的。

他動搖了,有生之年唯一一次。

一晃眼,兩個多月過去,七月十五這日,荊舟攜少年出關。

戚無所備了酒席迎接閉關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師尊師娘。

出關時移容丹的藥效已過,荊舟又變回荊宗主的模樣,而少年則變回他的郁辭。

平心而論,荊舟看得很不習慣,但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又比小兔崽子高了。

“師娘,話本…”戚無謂以為師娘出關能帶上一疊子新鮮的話本,誰知道對方兩手空空。

“在青淵洞裏忙着舟哥哥聊天,沒空寫。”

“嗯…”戚無謂一下子有些失望,卻又覺得師尊師娘這樣很甜。

“不過,我是打算寫一百萬字的,先欠着,寫好了給你看。”

“多謝師娘。”戚無謂的心情一下子就晴朗了。

荊舟在旁吃着少年專程給他煎的魚,笑着睹了眼少年:“一百萬字,你得寫多少年?”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舟哥哥肯不肯給我提供素材。”

荊舟笑而不答,少年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對啦,你說出關後給我的禮物呢?”

荊舟賣關子一笑:“先吃飯,待會兒告訴你。”

戚無所在旁啧了啧,壓低聲音在荊舟耳畔道:“師尊,你和師娘閉關一遭,感情這麽好了?”

荊舟笑:“還差一點,就把人追到手啦。”

“恭喜師尊。”

飯後已是戌時,夏日天光長,戌時一刻,西邊的天空還殘着一線光亮。

東邊,一輪圓月冉冉升起。

荊舟同戚無所交代了幾句,戚無所笑着點頭,荊舟便拉着少年的手離開了。

“去哪。”少年任他拉着。

“散步。消食。送你禮物。”

兩人也不禦劍,并肩走在向晚的山路上,暮霭漸起,山鳥啼鳴。

滾滾綠濤沉入夜風裏。

荊舟提了一盞小巧的夜明燈,幽幽的光一晃晃的,落在生了苔藓的山路上,将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最後重疊在一起。

少年看了眼夜明燈,突然道:“今夜是中元節。”

“嗯,在鬼域封印之前,今晚應是百鬼提引魂燈夜行,從此路通往人界吃香火供奉。”

“你這麽說,我們倒像是走在黃泉路上了。”

荊舟拉着他的手:“走呗,只不過到了奈何橋,你千萬別喝孟婆湯把我忘了就成。”

“怎麽,我喝了孟婆湯,忘了老前輩不好嗎?”

“我不需要你忘了他。”

“嗯?”

荊舟溫聲道:“你記着他,沒關系。”

他認為,讓郁辭在記住白月光的情況下重新喜歡上他,那才是真的喜歡。

也是他的本事。

少年不置可否笑笑,聲音幽幽的:“舟哥哥,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我是鬼?”

荊舟腳步頓住,回頭,看着兩人重疊在一起的影子:“鬼沒有影子,你有。”

“鬼也善化形哄人,可別大意。”

“害,你哄我還少麽?”

兩人邊說邊走,真似尋常道侶飯後林間漫步,直走到天徹底黑下來,荊舟拉着少年走上漫長的白玉石階,走了大致九百階,少年不耐煩了:“你說給我禮物,這是爬山來了?”

“禮物在山頂上,你累我背你?”

“不用,現在蠱毒除了,我自己能走。”

修行之人腳程快,一炷香的時間,兩人走上五千級臺階。

山頂處豁然開朗,大片大片夜螢草閃着淺黃色的光亮,随着夜風搖曳起伏明滅,如流螢閃爍,一地星河。

這夜十五,月光也好,天上人間光華流淌。

少年被眼前的景致驚得怔了怔,旋即胸腔處又開始突突突的狂跳起來。

荊舟看了看他是神情,心下分明且滿足,拉着他席地而坐。

“怎麽,舟哥哥的禮物就是這片夜螢草嗎?”

“好看嗎?”

少年不說話了,荊舟莞爾:“還有更好看的。”

他話音方落,只聽咻的一聲響,夜空綻開成片成片的煙火,一時間漫天繁華璀璨,将玄寂山的夜映得如同白晝。

少年再次愣住了。

荊舟微微側頭,流光勾勒出少年側顏的輪廓,不知為何,荊舟從他的眸子裏看出一點落寞來。

兩人默契的一言不發,直到花火燃盡,夜空恢複寂靜,荊舟淡淡的問了句:“怎麽樣?”

少年先是不語,旋即勾了勾唇角:“鬧得慌。”

荊舟也笑:“方才的煙火,我親自做的。”

“沒看出來,舟哥哥還會這個。”

“當然不會,閉關之前和無謂現學的,上元節的時候答應你,要在玄寂山放煙火,該兌現了。”

夜螢山巅懸崖之下,正是荊舟上元節承諾的,鏡湖禁地。

少年看着腳下深淵,夜風獵獵從腳邊呼嘯而過。

他擡頭望向荊舟,眸子幽黑深邃,是夜螢草的光照不亮的深淵:“是不是我想要什麽,舟哥哥都會雙手奉上?”

荊舟眼角眉梢捎着笑意,眼神卻是認真的:“我不敢保證。”

“是吧,”少年垂眸笑笑,“對了,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舟哥哥。”

荊舟有些出乎意料:“什麽?”

少年學他賣關子:“待會,舟哥哥就知道了,先閉上眼睛。”

“這麽神秘?”

“嗯,我準備了很久很久,希望舟哥哥不要失望。”

荊舟依言閉上眼睛,覺得好笑,少年掰過他的肩膀,讓他背對着懸崖。

“怕舟哥哥偷看,我先蒙你眼睛。”

說着他擡起手,雙手捂住荊舟的眼睛。

即使蠱毒拔除了,少年的手還是很涼很涼,涼得如同兩片冰覆蓋在荊舟眼睛上。

“賣什麽關子?”

“別着急。”

“……”

“往前走一步,再往前,再一步。”

“還走麽?”

“嗯,再走半步。”

“…你要把我推下懸崖?”

少年笑了笑:“殉情嗎?”

他的聲音和他的手一樣涼。

“好了,可以停下來了,先別開眼睛,轉個身。”

荊舟依照指示,兩人調轉了位置。

此時,荊舟正對着懸崖,少年則背對而立。

風更大了,夜瑩草浪翻滾發出類似嗚咽的風聲,少年半邊腳已經踏空,雙手還捂在荊舟眼睛上。

“舟哥哥,禮物揭曉之前,我想和你說個事。”

“嗯。”荊舟眼睛被蒙着,只覺對方的手更冷了。

“我想帶你去見見我的阿衍前輩。”

“嗯?他不是…”

少年似笑了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們到下邊,就知道啦。”

“什麽意思?”

少年沒解釋,繼續道:“見他之前,我還得再告訴你個秘密。”

荊舟:“……”

他心裏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心髒也随之砰砰直跳。

“舟哥哥,這副殼子之下的魂兒,從來不是郁辭。”

“……”

“我,是祁決。”

“……!”

荊舟驀地睜開眼,與此同時那雙冰冷的手從他臉上移開。

月光正好,瑩草浮動,将少年臉上勝券在握的笑映得分明。

“冤家路窄,舟哥哥記住了嗎?”

少年微微向後倒去,紅衣随風獵獵翻滾,從千丈懸崖直墜封印鬼域結界的鏡湖!

七月十五,中元夜。

百鬼應撕裂結界,夜行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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