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郁辭
因這句冤家路窄,荊舟如遭五雷轟頂,曾經無數個日日夜夜、無數細節像走馬燈般閃過他眼前,他卻來不及爆發任何一種情緒,身體已下意識跟着祁決跳下懸崖。
下墜過程中他召喚長寂準備禦劍追趕,可渾身靈脈仿佛陷入休眠,靈力全然被凍結在死寂的靈脈之下,完全不受他控制!
荊舟恍悟,他這是遭了祁決暗算。
從崖底呼嘯而來的風刺骨的冷,荊舟這才後知後覺寒從心生。
眼見就要墜落谷底粉骨碎身,數段紅绫逆風朝他纏繞而來,柔軟的綢緞的纏住他的手腕腳踝,将他像個提線傀儡般捆綁四肢,墜落的速度減緩,祁決在半空中将他一把攬入懷裏,冰冷的唇貼着荊舟的耳垂:“舟哥哥,我就知道你會陪我殉情。”
此刻,毫不知情的戚無謂根據荊舟先前的安排,又點燃了第二波煙火,漫天銀花火樹綻放。
荊舟渾身靈脈被封印,他不言語,只借着流光靜靜的看向少年。
對方臉上依舊是笑着,被煙火照亮的眸子映着荊舟平靜的臉。
“舟哥哥不生氣嗎?”
祁決沒在荊舟臉上看到半點憤怒甚至錯愕,他有些意外,卻也越發覺得有趣。
“你的禮物究竟是什麽?”
荊舟的聲音沒有一點情緒,既無憤怒也無悲傷,風平浪靜得吓人。
祁決卻答非所問:“你喜歡吃我親手做的飯菜,我就給你下了一年的毒,如今毒入靈髓,一時半會兒舟哥哥怕是無法動用靈力了。”
“從那杯合卺酒開始?”
“對啊,讓舟哥哥失望了嗎?”
出乎祁決的預料,荊舟竟笑了笑:“我,願賭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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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自然是在青淵洞時兩人打的賭,當時還是郁辭的祁決,會不會真的喜歡上他。
一切水落石出後回想,倒是有些可笑。
祁決怔愣一瞬:“胡說,舟哥哥還沒輸。”
“……”
“這一局,勝負未分。”
“……”
“這不,我把你帶回血謠宮,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再較輸贏。”
祁決再度吻了上來,慢條斯理的舔荊舟嘴唇上的細小的紋路,一邊吻着一邊下墜。
“可能有些疼,舟哥哥忍一忍好不好?”
“——借你靈力一用。”
祁決聲音柔軟纏綿如情話,可他冰冷的手已按在荊舟丹田處,五指生生探入他的識海,直抵神魂深處汲取靈力。
荊舟疼得身體發抖,卻是一聲不吭,他現在毒入靈髓有如牽線傀儡,毫無反抗之力。
眼見就要撞上鏡湖,祁決将鑰匙擲向湖面,平靜無波的鏡湖頃刻發出轟隆隆巨響,湖水迅速一分為二,鑰匙墜落之處拉開一道百尺寬的天塹,靜谧的鏡湖水形成兩道懸瀑,轟隆隆的水幕之下,封印鬼域的鬼境結界暴露在兩人面前。
這道封印,是七年前無數仙道大能耗盡畢生修為,用自己的神魂與血肉築起的死結界。
祁決一手摟着荊舟,一把埋泉卷起千層浪!
鬼刃陰寒冷厲的劍氣乘浪前行,吸了荊舟剛純如烈日的靈力後,埋泉縱橫無匹,轉眼之間,将堅不可摧的結界砍出數道巨大裂痕。
祁決停止動作,摟着荊舟浮于浩瀚瀑海之上,只聽咯吱咯吱幾聲響動,有如冰面碎裂,結界處的裂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頃刻爬滿結界冰壁,随着砰的一聲巨響,整壁結界如一牆琉璃,盡數化為碎片破裂崩塌!
頓時血光沖天,強烈的光掩蓋住了天上的煙火,懸挂于兩側的鏡湖瀑布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朝荊舟祁決席卷而來!
一時間玄寂山大地劇烈震蕩,山石滾落江河逆流,埋葬了萬千陰靈的鏡湖從沉睡中被人強行驚醒,終于怒了,湖水如一個巨大的黑洞奔嘯而來,張開大口吞沒試圖入侵的叛徒!
就連荊舟自己都不知道,所謂的鏡湖秘境鑰匙,能打開通往結界的大門,卻也能将破壞規矩之人在瞬息埋葬。
兩人被巨大的漩渦卷入湖底,因為彼此身上纏着紅綢繩,牽牽絆絆糾纏着倒真像是一對殉情的道侶。
可惜漩渦的沖擊力太大,連接彼此的綢帶不堪重負,荊舟和祁決被一道暗流打散了。
荊舟身中慢性毒、又被祁決強行入侵識海汲取靈力,早精疲力竭得連個凡人都不如,鏡湖的水摻雜了先祖的憤怒與不甘,一會兒冰冷似融雪,一會兒滾燙如沸水,荊舟咬緊牙關試圖逆流而上,可他的努力在鏡湖的怒意下顯得微不足道,不消片刻就被漩渦卷入暗黑的深淵。
荊舟的意識逐漸模糊,昏迷之際腦海閃過青淵洞時和祁決打的賭——
“你選得不好,因為我從沒輸過。”
“那剛好,畢竟我從不怕輸。”
一語成谶,現在他輸得連褲衩子都不剩了。
濃郁的藥香萦繞鼻間,荊舟掙紮着恢複一線清明,四肢百骸就跟被針紮一般刺痛難捱,他迷迷糊糊試着動了動身子,便被一聲喝止:“你先別動,針該紮壞了。”
荊舟這才意識到,他身上确實密密麻麻的紮着針。
“你中了血謠宮的拂衣散,已毒入靈髓,若不好好清理,一身修為就廢了。”
說話之人一襲白衣,正俯身埋頭搗鼓着草藥,藥杵咚咚直響,荊舟半夢半醒的睜開眼,模糊盯着他的背影瞧,越瞧越熟悉,越瞧越清醒,直到此人端着藥轉過身,荊舟驚得心跳驟停——
這張臉,便是祁決服用移容丹後的面容!
身高、五官、骨骼形貌都一模一樣,唯獨神态氣質截然不同,荊舟一時神思慌亂,竟是顧不得身上紮滿的銀針,拔出長寂直抵對方喉頭!
對方端着藥碗停下腳步,臉上也不見恐懼憤怒,只苦笑:“道長誤會了,我不是鬼主。”
荊舟的視線像利刃般直刺向這張屬于祁決的臉,此時的他渾身沒氣力,握劍的手都是抖的,只虛虛的舉着,劍尖壓在對方喉結處,只咬咬牙稍稍用力,就能在他脖子捅出一個血窟窿。
那人非但不氣惱,只氣定神閑的後退一步,把藥碗擱在桌子上:“也是,沒人願意相信。”
這張臉給荊舟的沖擊實在太大了,他稍稍緩了片刻,視線再次将對方從頭到腳打量許多遍,祁決曾與他朝夕相對同床共枕許久,他只消冷靜下來,就能發現這個人和祁決截然不同。
他真的不是。
荊舟收起劍,整個人放松戒備後,又虛弱無力的向榻上靠去:“那你是誰?”
聞言,那人微微皺了皺眉,搖頭嘆氣:“我不記得了。”
“……?”
“說來荒謬,一年前我陰差陽錯醒在血謠宮,被人喚作鬼主,先前的事都記不得了。”
看荊舟一時愣住不言語,那人無可奈何的笑笑:“橫豎什麽都想不起,別人說我是誰便是誰…道長不信的吧?”
荊舟歸劍入鞘,餘光掃過渾身散發着柔和氣場的‘鬼主’:“我信。”
這回換對方愣住了,荊舟繼續道:“既然你都記不得了,怎麽确定自己不是祁決?”
那人無奈一笑:“這一年我看過許多關于他的事跡,實在不大像我能做出的事。”
“人失憶後或許性情大變,你就這麽肯定嗎?”
這人雖然性情看似很柔軟,卻不拖泥帶水:“我肯定。”
荊舟心念電轉間,腦子閃過大半年前看到的郁辭攻略,再對上眼前這位白衣飄飄的鬼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不喜甜食?”
荊舟的問題有些突然,對方愣愣的點頭:“不喜。”
“嗜辣?”
對方點頭。
“不擅廚藝?”
對方又點頭,似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抿唇:“曾差點把廚房燒了。”
“害怕獨自入睡?”
這個問題終于将對方驚到了,他瞪大眼睛望向荊舟:“你怎知…”
看他的反應,一切水落石出。
荊舟扶額,又煩躁的用手撓了撓頭:“我好像猜到你是誰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先前太過大意,種種蛛絲馬跡都指向先前的郁辭不是郁辭,他卻是個睜眼瞎,反過來懷疑系統給到情報數據不準确。
在祁決眼裏,他就是個笑話吧?
那個賭局,或許從來都是他一個人當真而已。
願賭服輸,他是認真的,也沒後悔過。
“道長請說。”
這位鬼主聞言激動得手都抖了,他直愣愣看向荊舟,雖然和祁決用了同樣一張臉,但因殼子之下魂魄的性格截然不同,皮相便透出兩種迥然不同的風骨。
“如果我沒猜錯,你便是久霖城的三公子,郁辭。”
鬼知道荊舟說出郁辭兩個字時,下了多大勇氣,心情又有多複雜,他的臉更慘白了,嘴唇血色全無。
聞言,對方深深的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動搖,片刻又被困惑掩蓋,他搖頭:“記不起了…”
又道:“道長認識這位郁辭嗎?”
“嗯,認識的。”
荊舟說着,語氣輕描淡寫的,不自覺的揚了揚唇角。
“很熟悉吧?”
對方合理推測,不然怎麽連他嗜辣、不擅廚藝、害怕獨睡都曉得呢?
荊舟想了想,搖頭:“不算熟,比起他,我更熟悉你這副殼子的主人。”
對方有些詫異:“真正的鬼主祁決嗎?”
“嗯,他啊,是我道侶。”
荊舟幾乎是咬牙切齒,自言自語的脫口而出。
空氣靜默一瞬,這人突然漲紅了臉,張了張嘴又閉上,抿唇低下頭:“抱歉…我不是故意占用你道侶身子的…我…我…想辦法還回去。”
他手足無措道歉的模樣,就好似是他做錯了事一樣。
荊舟沒想過,他有生之年會在祁決這張臉上,看到這副可憐委屈的小表情。
他靠在榻上,氣力稍微恢複了些,換了副溫和的語氣:“不用,你用得挺好的。”
“啊?”對方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鬼主這副身體修為深厚,你還給他,以他的行事作風必然興風作浪。”
“……”
“不過要小心,他本人,已經來到鬼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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