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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誤了吉時,但兩位新人總歸是出來了,司儀在堂內巴巴等了半日,于這會兒終能登場,還不得鉚足了勁主持。即刻就讓小叔與小嬸子拜天地拜高堂,拜完了就直接将新娘子送進了小叔屋裏。
堂上唏噓聲一片,只見衆人紛紛從懷中掏出貼子,看一眼小叔瞅一眼喜帖,并不是他們老眼昏花,也不是他們分不清葉家的二老爺與大公子誰是誰,确實是貼子上頭寫着的與穿着喜袍的不是同一人。
葉府的人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賓客們則是揣着糊塗裝明白,總歸是來了,喜禮也送了這喜酒自然也沒有不喝的道理。只見他們四下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推杯換盞間氣氛詭異得無法形容。
說起我小叔對于這件事的看法——
父母不在長兄為大,正卿都聽兄長的。故此,一段荒唐而帶着戲劇化的姻緣就此完滿落幕,葉正卿與左瓊玉自此結成連理百年好合。
本是今夜主角的岱棋此刻正同我陪着小叔四下敬酒,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才還半死不活的岱棋,到這會兒只恨不得抱着酒壇子喝到天明,見誰都笑逢人就幹杯,爽朗的言語直把身為新郎的小叔風頭搶了去。
酒席從堂內擺到堂外,只差擺到了對門的祁府,衆人都是找相熟的一起坐,如此一來難免會留下幾張空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陪着小叔将內外賓客招呼過一遍,我已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就偷了個空溜角落裏去了。
院內院外都掌着燈,唯獨落下了四面牆角,三兩張空席隔絕在喧鬧的笑語聲外。
我讓一個丫頭給我泡來一盞茶,越過三五成群的賓客,躲過幾個找我讨論書法詩詞的熟人,待我走到無人的角落時,只見一個男子獨自在一張空席上,一身黑衣似要溶入夜色之中。
我踉跄的走上前去,并在他對面坐下,這人雙眸之中自帶寒意,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冰冷的氣息,他輕擡起眼睑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将酒杯送至唇邊,酒水入口時雙眉微蹙,眉宇間有一條輕淺的溝壑。
年紀大約在而立之間,兩道濃黑的長眉直飛入鬓,半眯的吊角眼尾部微微上揚,直挺的鼻梁在面頰上覆上一片小小的陰影。淡而薄的雙唇微微抿着,只因面部表情太過單調,看人時又帶着幾分寒意,固然這臉生得再耐人尋味終究還是冷峻了些。
想來我是斷袖斷得夠徹底,但凡見了模樣好的,腦中自覺就聲色流轉。
既然是來喝喜酒的,想必也是葉府的熟人,我淡笑着說:“在下葉岱書,敢問兄臺貴姓尊名。”
他接言道:“泱濯。”
雙唇輕啓時,聲音竟比深夜裏的湖水還要清涼。
手肘纏着藏青色護臂,在他放下灑盞時隐約能看見微微伸展的肌肉,我細細打量起他的穿着,竟如何也猜不出那衣服是用什麽材質做的,足以與夜色混淆的黑衣卻又散着着幽綠的光澤,就像是墳茔四周忽明忽暗的鬼火。
“泱濯兄可是家叔的熟人,或者是家兄葉的……”
他截言道:“故人。”
不等我再說什麽,他扔下這兩個字就站起身來,朝人群裏看了一眼,接着便轉身朝院門走去。
我轉過頭朝他剛才看的方向望去,只見我家小叔正高舉着酒盞與人碰杯,紅色喜服襯着一張微醺的臉,疏朗的眉目間仍舊挂着笑意。
再回過頭來已不見泱濯的身影,我向府門那頭看去,只見一個肩寬腰細、颀長而筆挺的背影已行至燈火通明處,墨染的青絲同他身上的黑衣一樣,散發着幽綠的光澤,行至暗處又似遁了行跡。
就連一個背影也散發着疏離與冷漠,圍繞在他左右的喧鬧統統被隔絕開了。
我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他的腳下似乎生了風,等我出了府門已不見有半個人影,夜色下的道路看不到盡頭,而那抹身影怕是早就溶入了黑夜之中。
散席後我去問岱棋與小叔,他們都說不認得此人,後又問過家中幾個時常在外走動的人,也都說沒聽過有這麽一個人。
恰逢隔壁正辦喪事,我只當他是進錯了門,又或者是路過這裏正好口渴了順道來蹭酒的。
夜裏我做了一個尤為清醒的夢,之所以說清醒是因為夢中所能看見一的切都清明得不似夢境。夢中那人正是席間遇見的那個名叫泱濯的男子,尾部微微上揚的吊角眼,眉宇間的溝壑如刀刻出來一般,漆黑的眸子似一個無底洞,叫人不敢細看。
醒來時只有一種感覺:似曾相識。
房中小厮靠着我題字掙了不少錢,平素沒事就愛圍在我跟前轉,我寫字他幫着研墨,我看書他就幫着掌燈,我一說累了他就跑來為我捶腿,寫了什麽新字他也要拿過去品鑒品鑒,只因我寫故事時用的是行書而非草書,十之八九他都能看得懂。
他對這些故事非常感興趣,常常在書房一坐就是半日,非得将手裏頭的看完才肯罷休。一日他突發奇想,問我可願意将這些故事雕板印成書籍,如此一來就能讓更多的人看到。
我不以為意的搖頭:“沒錢。”
至少沒他有錢。
想必他早已将這兩個字聽膩了,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後咬了咬牙:“我先借你一些,等書籍賣錢了你再還我。”
阿尤的腦瓜子特別好使,尤其在如何賺錢這方面,就這等膽識與遠見呆在葉府當個下人着實是太屈才了。
一早就叮囑過他萬萬不能用我的真名,倘或這事兒讓父親給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他在我跟前答應得好好的,可之後我卻在新書的封皮上看見了‘葉岱書’三個大字。
這書一印就是一千冊,印好之後分發到城中各個書鋪,洛河城中誰人不知我葉岱書文采風流,想是不論書中的內容如何,光是沖着我就該買上一本回去品鑒。
閑來無事我也會去書鋪轉轉,我的新書就擺放在店中最顯眼的一架書格上,前來尋書的多是青年才俊,好些個本是沖着詩集來的,大致看過後視線往往都會定格在我的那本書上,随手翻了幾頁後就拿着付賬去了。
在那一堆詩集當中,‘黃粱一夢似夢非夢’八個字很是惹眼。
一千冊書在幾日內就售罄,據書鋪老板說,許多書客都評價此書簡直能冠絕野史界,書中故事不僅耐人尋味,更有許多令人拍手稱嘆的佳詞絕句。聽了這些評價我也只是笑笑,文采斐然是固然的,而所謂的……風月事經歷得多了,自然就奏得出靡靡之樂。
賣書的錢我與阿尢照舊三七分,他一領到錢又趕急催書坊加印,這次是三千冊。
在沒經過我允許的情況下,他将書在葉府上下傳到人手一本,我去上個茅房都能看見他們将書拿在手裏讀得津津有味。丫頭們伺候起來也心不在焉,早晨為我梳頭不知屠戮了我多少根青絲,煙青色的長衫竟也能給我配一根赭紅色的腰帶,甚至還綴上了一條杏色的宮縧……
将書看完後又跑過來問我可還有續集——
阿尤從丫頭們口中得知我的兩位母親在房中端着書默默流淚,我孝心一上來問安時便問起此事,母親看着書案上已翻得卷了頁的書長嘆道:“我兒不愧是至情至性的人,老爺若是有半點如此的性情,我與妹妹也不至落一聲韶華之嘆。”
我算是聽明白了,母親這是在拐着彎說父親不解風月呢!
印書的事很快就被父親知道了,他将我叫去房中,狠狠将那本‘黃粱一夢似夢非夢’扔在我腳下,怒不可揭的沖我道:“我葉正倫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前後出了兩個悖倫喪德的斷袖,如今你還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來,教你讀書識字就是讓你寫這些歪書的?能寫幾個字就四處招搖,真是不知所謂,你簡直就是在辱我葉家的門楣……”
我父親有個習慣,但凡有他看不過眼的東西總要與葉家的門楣扯到一塊兒,說我倆斷袖也就算了,必竟整日往楚館裏鑽确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可無非就是寫了本野史,如何就辱了葉家門楣了?
自然這些話我不能說于父親聽,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氣頭上雖口不擇言了些,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多不過教育我幾句。
“古人雲,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這些聖賢之訓你都念到哪裏去了,整日不思進取就只會尋花問柳,會吟幾句風月就四處賣弄,真當自己有多了不得,現在都知道你是葉家子孫,自然個個都來奉承你,等你哪天真成了市井文人,我看還有誰買你的帳。”
我頭如搗蒜,一臉謙卑:“父親教訓的是,孩兒日後自當謹記。”
父親又絮絮叨叨的說了半晌,許說訓我訓得乏了想換個人訓,便問:“岱棋呢?怎麽好幾日都沒見他了。”
“大概是同青央公子下棋去了。”
岱棋,莫怪弟弟不厚道。
父親一聽我提到青央公子,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立時又升騰起來:“你……你去給我把他叫回來,我非得打斷他的腿……”
我誠惶誠恐的将書撿起,正準備出門時又聽見父親在我身後嚷道:“誰讓你拿走了,給我放下。”
“是……”拍了拍書皮上的塵土,再畢恭畢敬放到桌上,父親見我不急不徐又嚷:“還不給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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