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沒有見到泱濯安然返回前我是不可能回天庭的,我一面細細詢問,半是欺騙半是安慰的對自己默念:四百年都這麽過來了,沒事的沒事的。

等待依舊焦灼難耐,我負着手在蒲葦面前走來走去,這姿勢像極了我父遇見棘手事情時的狀态。自己的頭還未轉暈,堂下的幾個鬼差已有些受不了,頂着一張駭人的臉跑過來:“葉掌書,您若真要這樣能不能換個地方,判官大人同我們還要辦差,你這樣子讓我們怎麽坐堂?”

雖然三不五時就往地府跑,可還是不能看慣他們的臉,我皺了皺眉,似賭氣一般坐回到蒲葦身邊。

過了一會兒,一個鬼魂都還未接待完,我就又站了起來重新去堂下來回踱步。那幾個鬼差忽而面露兇色的将手裏殺威棍亂舞一陣,吓得堂下的鬼魂連連求饒。

蒲葦也不看我,只專心致致做着自己的事,我心頭一陣煩躁:“你怎麽還有心情坐堂?冥主現在生死未蔔,作為地府的二把手你就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他翻了翻手裏的冊子:“若是冥主都辦不妥的事情,哪怕整個地府都出動那也辦不妥,你要是能耐你自己找去。”

我一掌拍在案上,口不擇言道:“我看你是想當一把手吧?”

他頓住了筆,擡起臉對我翻了個白眼。

方才勸我的那個鬼差又跑到我跟前,駭人的臉更駭人了,他說:“你怎能這麽說大人?正是因為冥主大人不在,所以府內的大小事務都得由大人來管,總不能讓冥主在外奔波完回來了還要繼續勞累吧,怎麽這麽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真不知是怎麽做上掌書的……”

蒲葦空着的左手朝他豎了個大姆指。

我正打算繼續發作,忽聽見有一鬼差來報:“冥主回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平素雄風凜凜的泱濯此時正被一個女子攙着,我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将他的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頭,到這時我才發覺他已是不醒人事。

泱濯的臉垂至胸前,幾縷亂發遮住了眉宇間的溝壑,我下意識的去托他的臉,只見他嘴角的鮮血還在往外溢,粘稠而殷紅的血從我的指縫往下滲,滴在黑曜石地板上立時就遁了行跡。

穆凝已是一臉淚痕,她焦急的同一旁的鬼差喊道:“快去請孟婆來……”

這才見到蒲葦吃驚的神色,忙跑下來幫着我們扶起泱濯往內殿去。

這一路泱濯的整個頭都靠在我肩上,他完全就是被我們拖曳着往前走,胸前與後背的橫七豎八的傷口,像是被猛獸的爪子所傷,若不是因他穿了黑色的衣服,現下恐怕已是個血人。

不是說對付厲鬼去了嗎?如何能傷到這種程度?

我們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榻上,不料還是牽扯到了傷口,泱濯呻|吟了一聲,眉宇間的溝壑因疼痛變得越發的深了。

穆凝忽而止住抽噎,斷斷續續道:“我找到大哥的時候……他正和一個厲鬼纏鬥,可我幫不上忙就只能在一旁看着,想不到……等那厲鬼一死,他自己也倒下了,如何叫也叫不醒……”

蒲葦接言道:“那鬼在此之前已吞食了幾十顆人心,故此才不好對付,若不是冥主,還不知要有多少人命斷送在他手上。”

泱濯躺在榻上時而痛吟幾聲,時而冒出幾句聽不太清楚的呓語。自出生以來還從未見過身旁的人遭受過如此慘狀,一顆心早已亂成麻,于是我又朝門外喊道:“孟婆怎麽還沒來?”

“急什麽,有我在保管他死不了。”話間剛落,就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不急不徐走了進來。

穆凝和蒲葦畢恭畢敬的喊了聲:“婆婆。”

孟婆也不惱我,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遂又上前去查看泱濯的傷勢。

看過之後她頭也不擡的說:“都別杵着了,趕緊過來把他的衣服給脫了,再耽擱血都要流幹了。”

聞言,穆凝回避到了外間,只留下我與蒲葦。

黑色深衣下的軀體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依照形狀分辯,有劍傷、刀傷還有被箭矢射中的傷痕,最深一的道直從前胸貫穿至後背後。

孟婆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退到一邊,遂又從袖中掏出一只玉瓶來,将白色的粉末均勻的灑在傷口上。她一臉輕松的說:“這陣仗我早已是見慣了的,比這更嚴重的傷他不也挺過來了?他可是要陪着我為地府效力到灰飛煙滅,哪能這麽輕易就死。”

粉末灑至胸前的傷口,她停住手,指了指那道箭傷:“這傷是他在陽間的時候留下的,不想活人的怨氣竟比死人的還重,都四百多年了半點也沒變淺……”

說着又讓我為他翻了個身,泱濯悶吭一聲,卻沒有要醒來的征兆。

待處理完了傷口,孟婆又說:“已無什麽大礙,只是最近就別再讓他出去了,世間的厲鬼層出不窮,殺了一個還會出兩個,總歸都是命數,該死的終歸是要死的。”

孟婆一番不明就理的話使得我心緒更亂了,待她走後我便去問蒲葦,什麽叫泱濯要陪着他為地府效力到灰飛煙滅?

蒲葦走至外間,同穆凝面對面坐下:“冥主在世時坑殺了尤國四十尤大軍的事,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

“那你覺得,這四十萬條性命需得多久才能償還得清?”

我搖頭……

話說五百年前老閻王已臨近天道,玉帝在那之前就已命太史選定了接替的人選,主掌書做了這麽久,我自然知道泱濯坑殺四十萬大軍一事也是天命所為,哪裏又由得了他反抗。

說起被他一手滅掉的尤國,自掘起後便日漸興盛與強大起來,只因國內頻繁出現一些專修邪術的巫師,他們常在兩國兵戈相見時做出一些非人力所能及之事,譬如擁有不死之身的将士,人神妖佛都進不去的王陵,這一切都已偏離了天命的掌控,故此玉帝才生出要根除尤國的念頭。

那時能與尤國一較高下的唯有朔國,然而這兩國向來是一南一北各據一方,從不貿然進犯,若想要在這段平衡了幾百年的關系之中生出間隙,就必須從皇室入手。

借着穆琛、郁屏、穆央、穆凝這幾個人之手,玉帝居高臨下的操控着全局,當尤國護送長公主前去朔國和親之時,這段籌劃已久的肅清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能将殺意挑撥至頂點的唯有仇恨,在郁屏将穆央帶回尤國之後,向來忠心不悔的穆琛竟策反了手下的将領,威逼着國主向尤國發兵。開國後的幾百年繁衍,十年生聚而成的五十萬大軍,以穆琛為主帥直壓尤國邊境。

這一戰再不是點到而止,穆琛在沖破一道道關隘後拒不納降,除去城中百姓其餘一律就地活埋。大軍來勢洶洶,又有玉帝下派的各路戰将掣肘,奈何國中有巫師也力不從心。為此,尤國國主早已向朔國送去甘願稱臣的國書,然手中無一兵一卒的國主又怎能號令得了穆琛?

穆琛最終順應了天命将尤國從南境徹底抹去,只不過在這場大戰即将結束的時候,萬人坑裏爬出來的幾千士兵做出了拼死一博的舉動,猶如當年的不死之士一般直直殺到穆琛面前,帶着無數怨氣與仇恨的刀刃與箭矢無一不是向他而來。

他最終同那四十萬人一道被鬼差鎖回地府……

蒲葦将此事娓娓道來,毫無波動的表情似已将這事說了無數遍,我怔怔的看了泱濯一眼,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心疼。

穆凝輕嘆一氣:“之前我不答應大哥投胎轉世,并非是為了等郁屏的那句話,我之所以要留在陰間無非是想守着大哥,因為他身邊除了我……就再沒其它人了。”

我迎上她的目光:“所以,即便我就是郁屏,你還是不會答應他。”

她笑了笑:“縱然你也愛喝桑茶,縱然你與他長得一模一樣,可你終究不是他,因為郁屏不會像你這般因他受傷而一臉焦急,因為他和我那傻哥哥一樣,眼裏就只有穆央……”

穆央,穆央……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也不知自己在他床前守了多久,困了就在床前的矮榻上和衣睡下,醒了就盯着他的臉發呆。這個永久都沒有天光透進來的地府,像是一個能湮滅人心性的牢籠,時間橫亘在詭異的月色之中,于是等待也變得不那麽難熬了。

泱濯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水喝,我偷偷将丹元大會上得來的金丹化入水中,一手舉着杯子一手将他扶起,他看也沒看我就半睜着眼将杯子裏的水一口喝淨。

興許是睡得太久,他的意識還有些渙散,淩亂的頭發未經梳理随意的披散在胸前。我下意識的将遮住他眉眼的頭發撥至一旁,問:“還喝不喝?”

他點點頭,于是我又折回去倒了杯清水,他仍舊一口氣将其喝完,末了問我:“你怎麽在這兒?”

懸了許久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就這個時候我還不忘打趣:“閻君好大的忘性,答應了陪我去洛河放天燈,如何就無故爽約了?”

他掙紮的坐起身,許是這一番動作又牽動了傷口,好不容易舒緩的眉宇這時又皺了起來。

寒冰似的臉上還是看不見半點歉意,他淡淡道:“因身系要事所以不能赴約,欠你那一盞燈我會記得。”

我站起身來,狠狠的伸了個懶腰:“燈我已經放了,你要真覺得虧欠我就親手做一個送我。”說完又看了他一眼,怕繼續下去會自讨沒趣,于是接着說:“你既已醒那我也該回天命宮了,不然司奇又該來逮我了。”

就在我走出屋子後,隐約聽見他說了什麽,然而究竟是什麽也沒聽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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