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命宮到了自我入天庭以來最為忙碌的時候,三百多名掌書尤如下界學堂裏虔誠的學生,提筆伏案專心致志做着一樣卻又不一樣的事情。大把的命格石彙聚在一起,注入了未來幾年或幾十年的人間定數。
身為主掌主,我有義務仔細将每塊黑石一一過目,自然也是忙得抽不開身。司奇與幾個年長的掌書與我一起,三日下來直忙得天昏地暗。
剛從地府回來,就被告知玉帝向天命宮親下了一道旨意,換作平常若非什麽特別緊要的大事,這位七界之首是不會過問插手天宮事宜的。與此同時,我從司塵鑒那裏聽得三太子的神識被投下凡間一事,也就仙家口中所說的每五百年一次的歷劫。
我已明白過來,近幾日來忙碌的一切與炑琰下凡一事密切相關,二十年後人間會有一場大戰,同是南北鼎立各據一方的兩大強國,渠國與朔國的三十萬大軍一夕間皆化作猿鶴沙蟲,然而這并非是因兩國交戰所生出禍端,而是天災。
領兵二十萬的人正是炑琰投生後的渠國長皇子,引發這場大戰的主要因素,一是野心勃勃的朔國國主企圖将鷹爪伸向漠南,二是渠國長皇子作為質子送入朔國的那四年裏所遭遇的一切,使他必要将朔國除之而後快,這個中的緣由終歸還是脫不了那個‘情’字。
不論這場人間浩劫意味着什麽,玉帝所耍的手段與四百年前一般無二,只不過這次被當作傀儡擺布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三兒子炑琰。
仙家果然摒棄了所有的欲念,女娲娘娘一手捏出的生靈,将盤古開天辟地出的人間化成了一個生死場。有的因違拗了天命,有的則當了浩瀚寰宇裏的一顆棋子,這些棋子分成黑白兩色相互厮殺,然而究竟為了什麽,誰也說不清楚。
在這一切面前,明哲保身,冷言旁觀終歸是最明智的選擇。
忙碌過後,天命宮又恢複到以往的靜谧,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做着手裏的事情,就像是老百姓在秋收之後的閑暇時光裏做的生計,于是閑聊就勝過了本職一籌。
話說姬公旦的府邸坐落在天庭最不顯眼的一角,稱不上是殿更算不上是宮,倒像極了凡間平常百姓家的小院落,裏面種了些花草,每次偶然路過總能看見花圃裏有幾只蝴蝶在飛,我從來路過那裏都是匆匆瞥上一眼。
興許是記挂着那日做的夢,這次看見他院門上草草刻下的‘解夢’兩字,也不知怎的,一閃神的功夫腳已踏了進去。
進去後才知道門院內比院外還要冷清,只見發須已垂到脖子以下的周公正流連在花間,自得自樂的同幾只蝴蝶在玩耍,偌大的院子連個仙童也沒有。
這光景怎麽看怎麽不和諧。
見我來了,他一臉春風的走出了花圃,招呼我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他撫了撫長須問道:“葉掌書怎麽有空來我這兒?”
幾只蝴蝶跟着他飛了出來,空中飛舞了一陣,竟有一只落在了我的肩頭。倒一點也不怕生,徑自在我肩頭歇了下來,我伸出手指撫弄了一下它的翅膀,立時沾了一手彩色的蝶粉。
我說:“自然是來找周公解夢的。”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些遲疑:“仙家的夢可不好解。”
“怎麽說?”
周公站起身來,負手背對着我,慢悠悠的走過幾步:“夢裏黃花空開落,風起風收非無由,智者喜踏雲中路,愚夫只翻塵世垢。”他念完了才轉過身來,渾濁的雙眸裏閃現出一絲精光:“不知葉掌書是想做愚夫還是智者?”
我笑了笑:“不在于我想做什麽,岱書自出生就是個愚夫,哪怕當了神仙也還是個愚夫。”
他迎上我的目光,似乎是想在我的眼神裏探尋到一些他所想要的東西,半晌,他略有些悵然的說:“也罷,那你就說說吧!”
我正欲娓娓道來,不料卻被打斷,說是要去沏壺茶來。
沏來的是最不讨喜的花茶,我禮節性的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踯躅了片刻便慢慢回憶起當日夢裏的光景——
一場夢做得亂七八糟,說起時也是颠三倒四,周公也不打斷,任我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在我毫不遺漏的将所能想起的所有說完後,又指了指左胸口,我信那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總覺得夢裏那個想要将我心挖走的人,與胸前這個胎記有着說不清的聯系。
聽我說完,周公一臉神秘召來一只蝴蝶,那蝴蝶詭異的花紋像極了傳說裏的由鬼魂化成的黑蝶。它飛上我的頭頂,孱弱的翅膀掀起一絲細不可察的風,周公的目光在我頭頂滞留了一陣,半眯的眸子裏透露出洞悉了真相的光彩。
黑蝶最後落在了周公的指尖,也不知是故弄玄虛還是真有其事,他問那黑蝶:“你都聽見什麽了?”
見他一臉天真,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那黑蝶倒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掀起翅膀在空中撲騰起來,就只在他的耳旁打着轉。然而更為怪異的是周公竟還點頭回應,真弄得煞有其事般。
等他們一人一蝶表演完,周公撫了撫胸前的胡須,那表情似在心底打量該如何揭開謎底。
我有些迫不及待的問:“怎麽說?”
他又站了起來,揚手将黑蝶趕回了花圃,接着又向天際缱绻而瑰麗的彩雲看去,半晌,他終于開口道:“俱是前生事……”
可知這輕描淡寫的五個字猶如一道驚雷,直将我心底的迷霧劈得更為缭亂。何故我的前生裏會有泱濯,會有穆凝,而那個與我生了同一張臉的郁屏與我又是什麽關系?那個素未蒙面卻要将我心挖走的人又是誰?
那些由轉瞬即逝的畫面所拼湊出來的場景,完全不能構成一個故事的起止,又何況是一個人的一生呢?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解夢院,指尖還殘留着方才在周公那裏沾到的蝶粉,搓動手指一陣滑膩的觸感。行至天河,平緩的河水氤氲在紫霧裏,寂靜無聲的向兩個方向延伸,最後截斷在缭繞着雲彩的天際。
平日不見炑琰也不覺得這天庭有多冷清,可一旦得知了他不在的事實,這心裏又生出些許的空落。
在月老宮的大門前踯躅了片刻,守門的仙童與我相互的做着較量,只要我不上前他便不會過來詢問,最終我長嘆一氣,扭過臉直往我的天命宮走。
平日司奇鮮少過問我的去處,一是知道我定是又去了地府,二是天命宮還不至于離了我就轉不動的地步。只不過這幾日以來,我變得大門不出二門邁,這倒引得他詫異起來。
玉帝派來開啓‘靈柩閣’的人剛走,司奇便跑過來問我:“那天燈……沒放出去?”
事隔這麽久,制作天燈的材料與那些失敗品都不知被扔到了什麽角落,司奇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使我有些恍惚,我怔怔的看了他一眼:“放了。”
不知是出于擔憂還是看熱鬧的心态,他又問:“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我擺了擺手,徑自走到書案前,對着命盤出神。
像是擲摋子一般,我将命格石一個接着一個丢入命盤之中,顯現在空氣之中的文字敘述一段段或平淡無奇或驚心動魄的命格,它似能容納百川,又似一個能吞噬光明與聲響吞噬掉一切的飓風口,不攪得天翻地覆哪能塵埃落定。
我忽然有些觸動,便問司奇:“對于前生的事,你可曾有過好奇?”
“有過。”他在我對面坐下,手指漫不經心的敲擊着紅木案臺,眼神卻不知飄向了何處。
“然後呢?”
“現在已經不好奇了。”說完他又将左眼給閉住了,用黑石輕輕抵住眼睑:“一個人一生就只能擁有一塊石頭,這心當然也只裝得下這一塊,正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若是什麽都奢望得到,那麽最後就會什麽也剩不下。”
這似乎是個一旦揭開就會後悔,可不解又會心有不甘的謎題,而現下我就處于最初的狀态,哪怕有先知勸誡仍舊要一往無前的将這個謎底解開。
我拉開閑聊的架勢,假裝很無意的說:“想來是那碗孟婆湯沒能将你的前生洗淨。”
司奇笑了笑,将手中的黑石遞給我:“你做了主掌書這麽久,就只知命盤能顯現新生的命格,可卻不知它還能顯現已終結的,所以……別無故诋毀孟婆。”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他有些悵然的說:“不過……看自己的前生,那感覺就像是在別人的故事裏走馬觀花,那些過往是你的,那些人也是你的,可又全都不是你的……”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從袖中掏出一本褶皺了的書籍,我看了一眼封皮,不想竟是我在人間寫的野史。他草草的翻了幾頁,停住手後将攤開的那頁舉到我的眼前。
今昔憶往昔,也曾并肩攜手你侬我侬,今日念故人,卻是昨日黃花紅塵客夢,少時不嘆陳事如風,老時不嗟故人若夢,顧後自有清風明月,思前往事不堪卒讀……
看着他指的那幾行字,我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他一臉正色的說:“你要知道,仙家往往比凡人還要固執,只因在我們褪去凡骨的同時一并連着凡心也褪了,最後變成你眼前的石頭這般又涼又硬,于是一切就那麽定格住了,無法前進也無法倒退。”
我搖了搖頭:“是你本末倒置了,試想人生在世,匆促如白駒過隙,智者因洞悉了這些才會将自己變得灑脫,旁人看來似是風流無情的。而仙家卻擁有永恒不滅的身軀,自然就不用念惜光陰,于是這才會咬住一個人一件事不放。”
司奇竟不置可否的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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