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隔着六合幻鏡,我看見炑琰已長成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在他的身旁,終日有一個同歲的少年陪伴,在天庭憋悶了許久,索性借着去看看他的理由下界一趟。

我到洛河城後制造了一次與炑琰的偶遇,俗話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他一開口問我的就是尋歡的好去所,我自然是将他領到了我常去的地方。

‘随柳樓’的門匾還沒換,只不過裏面的老板換成了當年的花魁。

花魁俨然已不是當年那個能使萬人空巷的妖冶少年,那裝束打扮像極了上一任老板韞和,三十多歲的年紀再不施朱傅粉,歲月的塵垢毫不留情的顯露在眉眼之間,而原本那對清亮的眸子,如今也覆上了一層悠遠而娴靜的色彩。

他自然已不再認得我,只是當新客一般招待,為我推薦了幾個不久前從漠北販來的孩子,俱是面容清麗舉止羞澀的少年。

将選好的人帶至廂房,小厮們一早就将酒水打點妥當,房門一合上,那少年就面露驚色的看着我,那表情似在看一個即将吞他入腹的野獸。

我溫和的同他笑了笑,召他過來陪我一起喝酒。

見他始終閃躲着,想是還沒得及習慣楚館裏的一切,于是這半天他不靠近我也不主動去碰他,明明是來尋歡的,卻弄得像是來單單來這裏喝酒的一樣。

酒這東西勝過了所有的脂粉,将眼前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妝點的更加誘人。興許是發覺我不具備太大的威脅性,于是慢慢的他也松懈了下來,最後竟還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直到看見他飲泣不止我才察覺到,自己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一聽別人提起往事心底便激起陣陣波瀾的葉岱書。在這期間我只是自顧自的喝着酒,将目光投向窗外漸漸沉下去夜色之中,那孩子帶着啜泣的傾訴正如窗外細不可察的風。

等那孩子止住哭泣的時候,巡更到此的兩個更夫已将手裏的鑼錘敲出一慢兩快的節奏,不想已是三更了。

起身繞到他的身旁,并小心翼翼的将人擁在了懷裏,孩子單薄的身軀總給人一種稍一用力便會将之折斷的錯覺。

少年綿軟的軀體在我懷裏微微顫抖,我細細吻遍了他的眉眼,很是輕柔的說:“別害怕,你若是不願意我不會強求你。”

自我開始在風月場流連以來,這樣的話說過何止千遍萬遍,因為我始終覺得人都有一個相同的本質——吃軟不吃硬,威逼之下的屈服免不了會有瑕疵,我則更沒有貓在捕食老鼠時的惡劣本性,別人不情願我也不強迫。

懷裏的人露出了感恩戴德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個好人,正當我欲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從身後将我抱住,然後就是那句如何也聽不膩的‘別走’。

較之于女子,男子似乎更為符合溫柔鄉這一稱謂。

之而來是足以使任何人都沉醉的雲起雨落,溫熱的肌體稚嫩的喘息,如風馳電掣一般将積攢在我體內塵垢拂拭一空,糾纏在心底的那縷亂麻漸漸松散開來。

然而就在這之後的一瞬間,它們又迅急的收攏至一處。

他側身枕住我的胳膊,泛着水氣的波光落在我左胸膛上那朵花上,接着便略有些調皮的将耳朵貼了上去。

我問:“可是聽見什麽了?”

他半撐起身子,如瀑的長發鑽進我的脖頸裏,燭光搖曳下的面容有些不太真實,恰巧這時更夫再次巡更走過。

“咚,咚,咚,咚……”他鹦鹉學舌一般跟着念了起來。

更聲止住後他說:“公子的心已敲至四更,怕是不多會兒就該走了。”

我又将圈進臂彎之中,柔聲道:“你先睡一會兒,我不會走的。”

至少……天明之前不會走。

他的呼吸聲漸漸在我懷中平緩起來,忽而從窗外吹進一陣風,将案上的殘燭給熄了。各個廂房潮漲潮收,整個‘随柳樓’終于沉浸在了難得的靜谧當中。

我的目光在夜色中徜徉,明滅的燈火隔着門紙窗戶透了進來,在這些燈火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抹幽綠,那是纏繞在亡魂與鬼差身上的冥火,也是纏繞在泱濯身上的冥火。

靜靜的看了一陣,我才敢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覺,那氣息再熟悉不過。

泱濯的一襲黑衣似能溶進夜色之中,不見門開,風聲也無恙,他就這麽猝不及防的立在了屋中,足下的鬼火似在他的衣袍上燃燒。

我本該驚慌失措的同他解釋一番,可我心裏藏着一些不得被他窺探到的東西,尤其在見到他那張萬年不變臉時,我就更應将他藏得再深一些。

我似有些賭氣,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了榻,大方敞開的衣袍擋不住夜裏的涼意,我冷笑一聲:“閻君可是特意來找我的?”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脖頸以上的部位,這使我有些受挫。

“上來辦差,路過而已。”他越過我向榻上已安睡的少年看雲,似有些嫌惡的皺起了眉頭。

我向前走了幾步,并擋住了他的視線:“那……事情可辦完了?”

泱濯轉過身去,還以為他這是要走,不想竟直直在桌旁坐了下來,勾着上半夜的未喝完的酒,拿着我用過的杯子徑自就喝了起來。

他果真是七界之中最不解風情的人,就眼下這屋裏的情形,也是能喝酒的嘛?

我将衣襟整好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這半晌的光景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我猜不透他話裏的真假,究竟是特意來尋我,還是真的只是路過。

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要不要跟我去一個地方?”

要是沒記錯,這應該是他第一次主動約我,且不管他說的是什麽地方,總歸比不過地府可怖。我饒有興致的挑了挑眉:“既然閻君開了口,我自然是要賞臉的。”

夜風習習,摻雜着沁骨的寒意,而泱濯所驅的黑雲也同他的主人一樣,由裏到外都泛着着森森冷意。一路上我都站在泱濯身後,一是想讓他為我擋風,二是觀摩他結實筆挺的後背。

他冷不丁突然問道我:“你最近似乎很忙?”

我不知飛向何處的思緒猛的被拉了回來,細細斟酌他的發問,我有些不以為意的說:“還好。”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我總是不能理解,為何能言會道的我在他面前總會變話語艱澀,一字一句都須在腦子裏過上幾遍,不能太唐突也不能太寡淡,似乎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是讨來的。

不多時我們就到了城外,他在一處荒地上收了雲鬥,毫無防範的我險些跌了下去,好在我适時的摟住了他的腰。

泱濯的腰身不會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相反的比我觸碰過的任何一個都要結實得多,我半個身子都貼上了他的後背,鼻尖就在他的深衣上摩挲,這一刻我突然領悟到,葉岱書終歸是要迷戀這副身軀的,哪怕得不到任何回應。

我有些留戀的不肯撒手,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猝不及防的向前走了一步,将呆滞而尬尴的我留在了原地。

好不容易整頓好了落空的心,眼前卻是一片荒涼蕭索的景色,雜草從生,将一片凸起的山丘遮蓋得嚴嚴實實。泱濯所經之處都留下一簇幽綠的鬼火,半人高的蒿草糾纏雙足,每走一步都會發出‘飒飒’的響聲。

我不明就裏的問:“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他也不接言,徑自将手揚至半空,由左至右緩緩拂過,他微張的五指不知注了什麽法力,在他收回手的同時,眼前的景色已變成另一副模樣。

是一個皇陵,門庭下的石碑上镌刻着‘尤陵’兩字,我心底一顫,那個叫郁屏的立時湧上心頭。

泱濯徑直走了進去,在一道緊閉的石門前停下,皇陵的石壁上雕刻着年代久遠的圖騰,圖騰內有數十個地方閃着藍光,由一條條同樣閃着藍光的線連接着,饒是不怎麽見多識廣的我也知那是一個結界。

穆央的魂就被禁锢在這裏面,這四百多年他又是如何度過的。

泱濯看着輝煌卻又陳舊的皇陵,我試想這些年他又曾經多少次到過這裏,只這麽靜靜的站着,專注的目光似能将這面石壁望穿。他的心怕是早已同這道石壁一樣,連個透光的罅隙都沒有,而裏面住着的人是穆央。

我從來不知道看着一個人的背影竟是件這麽難過的事,這份難過裏有心疼也有不甘,而這不甘恰恰是如何也不能擺脫的,早一些或晚一些都不至于落得如此的境地,偏偏就停留在這最為尴尬的時光裏。

他的冷漠與疏離告訴我,這是他與穆央的世界,我只是一個貿然闖進的看客,石壁立錯了地方,不該是他與穆央這間,而是我與他之間。

自始至終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像個衛士一般在皇陵前站到了天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我察覺到自己對泱濯的心時,就已走到了回旋無路的境地。不過,縱然我無法抹掉那份不甘,至少能抹去那份心疼。

是不是這樣,我就可以少喜歡他一點了。

當‘靈柩閣’再一次被開啓時,我偷偷将郁屏的命格拿了出來,就在我将它丢入命盤之時,黑石倏忽的從盤中飛起,并直直砸中了我的前胸。

之後我便陷入了一個漫長而混沌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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