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皇帝不愛離宮避暑,每年夏天只在宮中修建夏涼宮,到了秋日便拆除。

謝淳同貴妃說完話就去了夏涼宮,他在魏王府做的事沒有瞞着人的意思,倒是在那小院,知道事的人不多,但貴妃既然知道,自然也瞞不過皇帝。

謝淳不準備向他們隐瞞,宣和想的沒錯,他就是志在必得。

夏涼宮外,謝淳撩起衣擺,正正跪下。

謝淳同宣和進宮時,皇帝就收到了消息,龍顏大怒:“孽子!”

他氣得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帶得杯盞都在震動,發出細微的聲響。帝王震怒,所有人都跪下,額頭貼着地面卻無人敢勸。

他站起身時眼前一黑,跌坐在龍椅上,原本靜默跪原地跪下的衆人,一下子又都動了起來。

方公公立時就上去攙扶,機靈的小太監已經趕去隔壁找太醫,自從上次皇帝昏迷之後,不論皇帝在哪,都有太醫侍奉着。

好在這一次皇帝只是短暫地眩暈,還沒等太醫趕到,他已經緩過來了,揮手叫太醫退下。他同貴妃的反應是一樣的,要見見宣和,卻又有些躊躇。

皇帝知道老五好男色,卻不知他有膽子把主意打到宣和頭上,昨日他聽聞魏王府出了點亂子,老五和一個戲子厮混當衆出醜,也不過是讓良妃斥責,順道查一查是哪個動的手腳。

此時知道了來龍去脈他竟有些後怕起來,若是當初老五果真得逞,裘老死在進京的路上,他再沒醒來,那個孽子,會做什麽?

當時謝淳沒有回京,這位子多半是老二來坐,他和宣和關系也并不融洽,宣和,又會如何?

老大身子骨弱,撐不起來,當初他醒來就有意召謝淳回京牽制老二老三,老七倒是自己回來了。

至于是宣和喊他回來的還是老七得了什麽消息自己回來的,他沒有真正計較,說到底,帝王并不介意用這些許小事來哄孩子高興。

魏王府的事和老七有關皇帝也不意外,涼州再遠也是他大雍的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自然知道謝淳這些年是怎麽過的。

謝淳若是老五那樣的庸碌之輩不會讓他暫住郡王府。

只是沒想到他竟也存了這樣的心思。

百密一疏。

如今老五好處置,老七……

方公公小聲禀告:“七殿下在外頭跪着。”

“他讓你來通傳?”

方公公連忙跪下喊冤:“奴才哪兒敢吶,是奴才自己瞧見的。”

即便是沒有那冕旒帝王神色也讓人捉摸不透,方公公心驚膽戰地跪了許久,終于聽見皇帝沉沉出了口氣。

便看宣和的意思吧。

“讓他跪。”

皇帝三個字,謝淳便從晌午跪到傍晚,朝中大臣,輪值侍衛,太監宮女不知走過去多少,皇帝始終沒有叫他起來的意思。

他在涼州呆得久,同京中幾位嬌生慣養的皇子不一樣,跪了幾個時辰仍舊腰杆筆直絲毫未動。

有些人即便是跪着也叫人不敢小觑,謝淳從進京至今,這是最鋒芒畢露的一次。

他跪得越久,越是明白,生殺予奪不過是為人君者一句話的事。

這是皇權,至高無上。

皇帝一直是高在上的君王,一直是阿和的爹爹,卻從來不是他的父親。

今日他跪的不是大雍的君主,不是他父皇,而是宣和的父親。

天空黑沉沉的,烏雲越壓越低,眼見着就要到碰到那金銮殿。空中的水汽越來越重,在空中徒手撈一把似乎也能擰出水來,整個紫禁城如那四方蒸籠,焖煮着籠中人。

所有人都在等雨落下。

窗外的烏雲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屋內卻燈火通明,橙黃的燈光營造出溫馨的氛圍。

貴妃親自端着果盤坐在床前喂宣和吃西瓜,這西瓜都是切成小塊剔了子送來的,貴妃插着竹簽子一塊一塊地喂。

宣和上午端不動一碗粥,現在插個竹簽子卻沒什麽問題,但他不說。

有美人娘親喂着吃西瓜不好嗎?

他晃晃腦袋對貴妃說:“我想喊林安進宮來。”

貴妃一眼看出穿了他的心思:“老實呆着,太醫說好了才許回去。”

宣和便拖長了調子和她賣乖:“我不是要回去,我有事兒要吩咐他。”

“什麽事?”

宣和不說,張開嘴讨食:“啊——”

貴妃往他嘴裏放了兩塊:“還想瞞着我?”

宣和仰起頭捂着嘴,腮幫子鼓鼓囊囊的:“什麽瞞着你,你不是說你不管王府的事嗎?”

他不想和貴妃讨論謝淳的事,他不是小孩了,何況這次涉及到主角,還是這種羞于啓齒的事。

貴妃也依着他。

“這次還去順天府?”

“看爹爹的意思。”

要是仍舊不想處置老五,他就把那倆人打一頓送去順天府,要是皇帝準備處置,那這案子就是大理寺來接了。

“這一次陛下自然不會輕饒他,卻要另尋個由頭。”

這是照顧宣和的面子。

宣和點點頭:“我府上親衛……”

“玩忽職守,護主不力你說該如何?”

貴妃這樣說,可見是很生氣了,宣和也不為他們開脫,确實他們若是機靈一些,昨日的事本可以避免。

“該罰的罰,該賞的賞,處理完了送到衛将軍那裏去。”

“當年淑妃進宮前差點同衛将軍定了親。”

宣和立刻想到謝淳和衛将軍關系不錯。

“衛将軍這是愛屋及烏?”

“你知道他向着謝淳,還把人送到他那去。”

這一次宣和吃了這樣大的虧,貴妃不會責怪他,眼下見他不長記性就要提點一二了。

宣和怔了怔,貴妃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寶兒心善又正直,但你不該指望別人同你一樣,不論是誰。”

既然已經說了,索性多說一點。

“謝淳在夏涼宮外跪着。”

宣和似乎還在想她方才的話,應了一聲,沒有後文了。

貴妃也不擾了他,片刻後問他:“這幾日想住哪?”

“……就這吧。”

夏日裏貴妃是和皇帝一起住在夏涼宮的,他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宣和看了一眼天色就說:“你快回去吧,一會該下雨了。”

貴妃确實該走了,這頭看了宣和,那頭還有皇帝,他如今受不得氣。

貴妃走後,宣和叫了個識字的丫頭過來給他念話本,沒一會便厭倦了。

他平日裏能賴床,真叫他躺探又不樂意,躺久了就想起來轉轉。

一眼就看見了幾只造型奇怪的小兔子花燈,骨架仍舊是完整的,只是紙張已經泛黃。

宣和仿佛看到多年前半大的小少年讀自己說:“我幫你修。”

當時分明是在鹹福宮,他居然帶出來了。

宣和有點煩燥,想起這是謝淳住了六七年的地方,不想看了。

他又回床上躺着。

一道奪目的閃電劃破夜空,不久後雷聲隆隆,看來是長大雨。

又想起貴妃說謝淳在夏涼宮外跪着,宣和便怎麽也躺不安穩了。

方才孔明告訴他,昨晚謝淳去找他了,問他要了一種名為“斷紅塵”的藥。

這藥宣和知道,《君臨》之中就提到過,是一種十分神奇的藥,還有讀者吐槽這藥效果堪比結紮,還不需要動手術,就是沒什麽反悔的餘地。

關于這藥的來源還有些故事,但眼下宣和無暇顧及,這也算是種毒藥,吃了之後不會好受,如果是真的,那麽從昨晚到今天,謝淳一直在忍着鑽心刺骨的痛,現在很有可能已經在發燒。

孔明的話他沒有全信,畢竟是謝淳的人。

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早上謝淳确實臉色不佳,這還能用沒休息好解釋,但那他一腳踹去,謝淳竟然要用手撐地才能穩住身形。

宣和有自知之明,放在平時,他那個居高臨下的姿勢能踹動謝淳是有可能的,但是連握拳都費勁的他,能踹動他,确實不太可能。

時間也對的上,孔明說的是昨晚子時,他那時醒來喝了粥又睡了,而謝淳是出去了。

這事多半是真的。

也确實像是主角能做出來的事。原本他還覺得謝淳和他認知中的主角不一樣,現在他才發覺,明明就是一樣的,只是他傻,被他騙了那麽久。

主角就是那個主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他自己都可以利用。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謝淳是在謀劃江山還是謀劃他。

現在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的主角就在夏涼宮外跪着,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他要不要去救呢?

要是沒有昨天的事,他一定毫不猶豫的去刷主角好感,但要是沒有昨天的事,謝淳眼下也不會跪在那。

他還記得小時候和皇帝玩捉迷藏,他那時候已經知道了謝淳也是皇子,被人遺忘在角落裏的皇子。

在他的認知中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只是忘記了謝淳,見到了就想起來了。

于是用他聰明的小腦瓜想了個辦法,他讓謝淳提前躲在禦花園,然後纏着皇帝陪他玩捉迷藏。

皇帝眼前蒙着布,他們圈出來的範圍內摸索,全然沒有帝王的尊駕,碰到一個小娃娃直接就抱了起來。

“爹爹抓住寶兒咯。”

他一抱起人就發現手感不對,放下人,摘下眼睛上蒙着的明黃色緞帶。

宣和在不遠處做鬼臉:“爹爹笨笨,我在這。”

皇帝看着謝淳,淡漠地問方公公:“這是誰?”

方公公也有些為難,他自然知道這是誰,只是顯然陛下不想知道。

他到底還是說了:“鹹福宮的七殿下。”

“帶他回去。”

宣和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很清楚皇帝對他好,把他當親兒子,但是真的對親兒子又絕情得很,标準的天家父子。

他是真的有可能讓謝淳在雨中跪的。

起風了,原就沒有關緊的窗戶被風一出就來了,嘲潮空氣湧進來,倒是比方才涼快不少。

要下雨了。

宣和坐起身,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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