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伺候的人進來了,宣和卻遲遲沒有開口。

貴妃既然知道這事了,皇帝一定也知道了。

爹爹肯定氣得不輕,說來也确實是他輕敵了,低看了老五,又錯估了謝淳的心思。

就像是一個自己在外頭調皮搗蛋受了傷的孩子,一邊委屈一邊又因為沒有好好聽從父母的話而忐忑。

他這些年,過得太順遂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纨绔的首要生存技能拼爹,更是點到了滿級,放眼整個大雍都無人能及。

也就是劇情開始那會兒警醒了一陣,随着皇帝身體逐漸恢複,主角也回來了,并且看上去還念着小時候的舊情,他就自然而然地把謝淳當作自己人了

沒想到謝淳就這樣捅了他一刀。

沒想到書中坐擁天下功績累累就是不娶妻的主角謝淳,居然真的是斷袖?

宣和看向進來的內侍:“謝淳還跪着?”

皇子所在外廷,夏涼宮修在內廷,夜間皇宮裏又不能随意走動,他們哪裏知道燕王跪沒跪。

其實也不用問,在皇帝那,跪一晚都算不上罰。

不行,還是得去。

老三先不說,老二一定不是謝淳的對手。就算過程曲折些,将來皇位多半還是會落在他手裏。

倒也未必,宣和看了一眼窗外,狂風大作,院中唯一的一棵海棠搖晃地厲害,天色也愈發昏暗,看樣子是場暴雨。

宣和自認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改變了很多劇情,這裏的醫療條件不比現代,說不定謝淳就被他自己作得一命嗚呼了。

宣和又看了一眼那邊架子上落灰小兔子花燈,算了,看在他小時候對自己不錯的份上,看在他是皇帝親兒子的份上。

郡王爺想不開非要在大雨天往外走,下人自然也只能依着他,太監擡了步攆來,宣和卻說不坐。

侍者指指窗外斟酌着說:“好叫小殿下知曉,若是慢慢走過去,怕是走不到夏涼宮,這雨便落了”

要的就是慢慢走,皇帝只是讓人跪着,而不是直接發落謝淳多半還是在顧忌他的面子,他自己下不去手,皇帝替他出氣,他何苦這樣眼巴巴地趕上去當好人。

他随意道:“無妨,我身上有了些力氣正想走走。”

宣和知道他們這些王公貴族還能找大夫看病,這些下人生了病多半只能生熬。

“多帶些雨具。”

于是宮女太監們帶着雨具随他往夏涼宮去。

走到半途果然下起雨來。

太監宮女們不慌不忙,提燈的提燈,打傘的打傘,然而即便是用了最好的防風燈也還是有滅了幾盞,風太大了。

他們走到的時候正殿之外果然還跪着一個人。

宣和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謝淳已經渾身濕透,發絲也有些散亂。衣服還是昨天那一身,只是如今被雨水打濕,薄薄的布料貼在身上,仍舊勾勒着身形,只是狼狽了許多。

宣和親自撐着傘走到謝淳身邊,在他身前站定,謝淳便擡頭看他,宣和不合時宜地想,居高臨下的感覺真好,難怪各個都想當皇帝,他要是皇子,他也想。

“阿和。”

謝淳應該是真的在發燒,光線不好看不清臉色,但聽得出來音色,這個嗓音絕對不是低沉,是沙啞。

“謝淳。”宣和一手仍舊撐着傘,一手提起衣擺蹲下同他對視,準備趁着他發燒腦子不清醒的時候勸他放棄。

然而他還沒開口謝淳就說:“阿和,我放棄江山都不會放棄你。”

又是一道幾乎劈裂了天空的閃電,閃電迸發的光芒提供了短暫的照明,宣和得以看清謝淳的臉,唇色蒼白,臉頰泛着不正常的紅,然而最叫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雙眼。

黑沉沉的格外深邃。

他說完不甚明顯地工躬起了背,整個人極度緊繃。

這是在忍着咳嗽,宣和想。

原書中主角說過:只要我活着一日,這大雍的江山我便守一日。

怎麽連畢生理想都能放棄?

他們現在離得近,宣和甚至能感受到謝淳身上蒸騰的熱意,明明是在淋雨,卻比他還熱些,看來燒得不輕。

宣和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下這江山不是你坐,将來輪到誰也未可知。”

謝淳便沒有再同他争辯,眼下他說一句話都極為費力。

宣和耐着性子和他商量:“謝淳,昨日的事,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這筆賬我記在老五頭上,以後我仍舊幫你,但你別打我的主意。”

謝淳微微勾了勾唇,還是不說話。

宣和見他這副死不悔改勝券在握的樣子就來氣:“謝淳!”

謝淳終于忍不住咳嗽了起來:“阿和,咳咳還是算咳咳咳咳、算在我身上罷。”

宣和深吸口氣,克制着自己打他的沖動,站起身就走:“那你就在這跪着吧。”

宣和撐着傘離開,豆大的雨又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帶走了方才積攢下來的一點溫度。

謝淳望着宣和走入殿內的背影,終于擡起略微顫抖的手抹了一把臉,眼睫上的雨水抹去,視線便清晰不少。

宣和很快走到廊下,小太監通傳一聲,方公公就親自來帶他進去:“我的爺喲,下着這樣大的雨呢,怎麽自己就走來了?”

他一邊領着宣和進去,一邊叫人拿了毛巾衣裳來。

貴妃見到宣和有些無奈:“我知道你要來,卻不曾想來得這樣快。”

宣和噎了一下,解釋:“我怕他死了,怎麽說也是皇子。”

貴妃有些好笑:“我便不知麽?”

宣和這才反應過來,皇帝不會留情,卻還有貴妃,她自然不會叫自己間接背上一條人命。

“……我還想見見爹爹。”

他這邊說着,皇帝就進來了:“見朕做什麽?”

宣和有幾分心虛:“不做什麽,來看看爹爹。”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朕白教你了麽?”

宣和無言以對,和幾位皇子相比,他才是皇帝親自教導的,結果居然是他輸。

他乖乖低着頭挨訓,皇帝嘆了口氣,吩咐方公公:“叫他進來等着。”又問宣和:“你想如何。”

宣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是想謝淳斷了對他的心思,好好去當他的主角,去做個盛世明君。

但這顯然不可能,謝淳那意思就差說不死不休了。

宣和憋了半天只好說:“我想爹爹立個小皇孫。”

皇帝氣得差點甩袖而去,貴妃忍俊不禁,輕點他的腦袋:“還不說實話?”

“謝淳在發高燒。”

貴妃臉上笑容淡了,當着皇帝的面端起茶盞來,掩住了神色:“那又如何,我兒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他便連場雨都淋不得了麽?”

宣和解釋:“不是,他家大夫說他用了‘斷紅塵’。”

斷紅塵本就出自宮廷,皇帝和貴妃自然都知曉。

大雍是複辟的王朝,中間曾經被胡人滅了,統治了大約二十年才重新奪回政權。

前雍後期,吏治混亂,朝綱不振,貴族間男風盛行,宮中還有男妃,為了防止後宮男女通奸,又不能真的閹了,就有了這絕嗣的藥。

皇宮在百姓眼中是天宮,進了這天宮,可不就是斷紅塵。

宣和說完了事便說要回去,皇帝這才出言:“來來去去地折騰什麽,今日就在這宿下。”

方公公奉命出來領人。

他一慣覺得燕王是幾位皇子中最肖似陛下的,此時也不敢怠慢。

謝淳渾身濕透自然是不能直接面聖的,因此方公公叫人帶他去換一身衣裳。

其他幾位皇子的衣裳或許後宮還有備着的,謝淳可沒有,如今也找不着他的衣服,若是宣和,給他拿皇帝的衣服的湊合都沒關系,但這是燕王,不得聖心。

夏涼宮中連碳都沒有,烘幹衣服自然也是妄想,最後謝淳也只是擰幹衣服擦幹身體又穿上了原來那一身。

也不知這是什麽料子,這樣難洗,在水中浸泡了許久,宣和早上留的腳印還依稀可見。

夏涼宮裏頭原就有太醫當值,何況今日皇帝還差點出事,如今柳院使也在這随時聽命,聽了傳召立時提着藥箱到了。

謝淳跪着,柳院使也只好跪着給他診脈,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謝淳,一般人燒成這樣離昏迷也不遠了,燕王竟還能直挺挺地跪着。

柳院使暗自搖頭,燕王一看就是不常跪,跪的比一般人坐得直,多累啊。

太醫診完脈搖搖頭頗有些為難,斷紅塵是前雍時的藥,他也只是聽過未曾見過,如今一時也診斷不出。

謝淳知道應該是宣和說了什麽,皇帝顯然是來确認的。

“七日後自然分曉。”

昨日晚間他去找子善時,子善以為他服這藥只是做個樣子,還提醒他:“這藥需要連服七副,但其實三副下去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便是一副也有些風險,王爺三思。”

孔明同宣和說這事是為了叫他心軟,自然沒有說這藥需連服七副,他卻不知謝淳拿了藥當下便用了三服。

他從來沒想過要給自己留餘地。

皇帝對這幾個兒子雖然不上心,卻有基本的了解,他知道謝淳多半是真的用了。

“你既不娶妻不留嗣,朕便随了你的意,這爵位也別留了。”

旁人這樣說還有幾分可信,但皇帝要是個在意親緣的也不會放着六個兒子不管,獨獨寵愛宣和一個。

謝淳方才問方公公要了冰塊含在舌下,因而沒有咳嗽,他不急不緩道:“将來,阿和兒臣護着,貴妃,兒臣敬着。”

“你在同朕做交易?”

皇帝的聲音喜怒難辨,正如他曾說過的,這天下不少能人賢士,治國良将,做一個太平盛世的皇帝,不需要多英明,他的幾個兒子,除了老五,誰都可以。

他唯獨放不下的不過是貴妃與宣和母子。

他知道,謝淳也知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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