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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能幹的時候,皇帝要親自批閱的折子其實不多,如今又是太平盛世,只有言官的谏言和各地的密折是直接送至禦前的。

大部分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當皇帝也很累的,于是朱筆提點寫下“已閱”二字,這還是宣和的主意。

當時宣和不過十歲,在養心殿等着皇帝陪他去騎馬,皇帝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便說:“爹爹要看完折子才好。”

宣和就要過來一起看,方公公笑眯眯地給小殿下找了椅子來,宣和說:“聽說折子過了內閣都會夾上紙條,先生說了那叫‘票拟’。”

“不錯。”

宣和便搖頭晃腦道:“那我今日也是閣老了。”

皇帝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也不同他分辨這些折子其實并不相同,搖頭道:“你還小。”

宣和拍板:“那就是閣小。”

他一句話逗得殿中服侍諸人皆低頭輕笑,他們自然也知道什麽時候一點表情都不能有,什麽時候可以跟着笑一笑逗趣,小殿下在的時候多半是可以笑的。

皇帝也笑着朝他招手,宣和就過去坐到了爹爹腿上。

“那朕的閣小來給朕看看,這折子該寫什麽?”

寫這封奏折的大人文采斐然,字也是非常标致的館閣體,只是太長了些,洋洋灑灑近萬言,宣和哪裏耐煩看,抓着皇上的筆就在那折子上寫了個大大的“已閱”。

皇帝難得無言,這折子自然不能再發還回去,便将手邊的茶傾倒在上面。然後抱着宣和起身帶他去騎馬:“你這促狹鬼。”

今日在禦案前的不是當年那個小促狹鬼,是貴妃,紅袖添香是夏日獨有的福利。

皇帝一一将該看的奏章看完,與貴妃同榻而坐,牽着貴妃的手感嘆;“惜娘,朕也曾以為能護你們一世周全。”

貴妃說:“陛下自然可以。”

皇帝輕撫她的手:“朕還記得當年宣和第一次喊朕爹爹時的樣子,眨眼便這樣大了。”

貴妃笑了笑:“孩子總要長大的,如今也到了該議親的時候。”

“惜娘可有看好的人家?”

貴妃連說了三家,都被皇帝一一否決了:張家的姑娘同宣和差了輩,李家的姑娘不是長房嫡支的,配不上宣和,宋府的小姐性子太過驕縱。

貴妃便向後一靠從婢女手中接過了繡扇自己輕輕搖起來:“您知道得可比臣妾多。”

皇帝其實私底下早就看過了,不過他看來看去也沒看見一個配得上自己兒子的。不誇張地說,這比太子妃難選。

既要知情識趣和宣和說得上話,又要容貌才情心性上佳,還要家世好,家裏人好相與。

這裏頭其實首要的還是宗族,皇帝不喜世家大族,但若是成了姻親,他也願意為了宣和給他們些優待。宣和靠不上沈家,也靠不上慕家,若是妻族再靠不上,可真就成了單打獨鬥了。

他雖默許了謝淳的做法,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他為宣和鋪的其中一條路罷了。

郡王府馬廄邊,宣和同謝沣面面相觑。

對啊,這是謝淳的馬啊。

那麽問題來了,謝淳都不在了,這馬怎麽還在?

玉哥和黑棋都是萬裏挑一的良駒,遠遠看着就和一般的馬不一樣,不單單是長得高,那氣派,那威風凜凜的樣子放馬群裏就是妥妥的老大。

兩位馬中大哥和其他馬是分開住的,正如謝沣所說,玉哥成年之後脾氣溫馴了許多,那顯然是對着人,在馬中它還是老大,如今又同一個跟他一樣做大哥的當鄰居,顯然關系不太融洽,大概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吧。

馬奴說它倆離得近了還會打架,因此隔開了。

宣和有點稀奇,之前一起出去的時候不是挺好的?不過眼下關鍵不是這個問題,他問林安:“這馬怎麽還在?”

自從那天被謝淳背後插刀之後宣和聽到謝淳兩個字就頭疼,王府裏的人雖不知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敏銳地把握住了這一動向,自然沒有人不開眼地來跟他提謝淳。

郡王爺說把東苑的東西都搬去燕王府,卻沒說馬圈裏的馬如何,黑棋就自然而然地被人留下了。

怎麽說也是匹寶馬,說不得王爺就是準備昧下的呢?

畢竟看着那一副恨不得燕王殿下有多遠滾多遠的架勢,以他們王爺的性子,收點利息,再正常不過了。

謝沣拿了塊豆餅過去喂它,但黑棋比玉哥高冷多了,原地踏着蹄子并不吃,謝沣就逗它:“你主人都不要你了,不如跟了我?”

黑棋噴他一口氣。

謝沣偏過頭躲開問宣和:“我記得是叫黑棋?”

宣和卻愣住了,剎那間塵封多年的記憶被人輕輕拂去了塵埃,露出原本的顏色。

“爹爹說等我再大一些為我尋一匹名駒,我就要照夜玉獅子,”他沉吟片刻,“你就烏雲踏雪吧。”

“嗯。”

“我的馬叫白棋,你的馬叫就叫黑棋。”

“好。”

如今他确實有了一匹照夜玉獅子,謝淳也确實有了一匹烏雲踏雪,謝淳的馬叫黑棋,他的馬叫玉哥。小兒戲言,謝淳居然當真了。

愧疚的情緒一下子蔓延開,看不見的手撅住心髒,宣和有點憋悶,這幾年他是完全把謝淳忘在腦後了,謝淳在涼州六年,他未曾寫過一封信,也未曾向那打聽過消息。

如果不是意外想起了他主角的身份,或許到如今他也不會聯系謝淳。

宣和有些煩躁,沒想起來的時候他是個問心無愧的債主,可以選擇讨債,也可以選擇一寬宏大量不計前嫌。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好像債主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欠了債,雖說這不是同一種債,到底也是欠了的。

這不是簡單的金錢關系,一來一往就可以結清。

謝沣在他面前揮了揮手:“大寶?”

“嗯?”

謝沣上下打量他:“你問題很大啊。”

“什麽問題?”

“我叫你大寶你居然應了?”

宣和:“……”

宣和盯着他看了一會,摸着腰上的小皮鞭面帶微笑:“皮癢了?”

謝沣識趣地說:“關在府裏多難受,咱們也帶它出去轉轉?”

他說的是黑棋,其實這有些冒犯,說起來馬跟車差不多,還能互動,但對于有些人來說,馬就跟老婆似的,是絕對不能借給別人用的。

誰知道謝淳是不是那麽想的,因此謝沣也就是随口一提,犯不着因為這麽點事結怨。

宣和帶着玉哥走,回頭看了一眼黑棋,吩咐林安:“你去燕王府傳個信,叫他來把馬帶走。”

他摸了摸玉哥脖子上被編成辮子又系着金鈴的鬃毛,自認為走到哪都不會忘了它,謝淳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

他們一身騎裝招搖過市,一路走出皇城,冬日買馄饨的鋪子夏日也賣涼茶,那老板不待他說便給自己招攬起了生意:“郡王爺今日請什麽?”

宣和執鞭指着謝沣:“看清楚了,這位也是郡王,梁安郡王。”

登時便有人問了:“這位郡王可有婚配”

把謝沣吓出個好歹,生怕哪個奔放的姑娘就要給他扔帕子:“有了有了,”又拱手道:“都請都請。”

宣和便說:“這位郡王爺還未開府,大夥兒記得去梁王府上支賬。”

衆人皆應好。

馬蹄踏在石板上,噠噠作響,兩位郡王爺跨馬離開。

宣和的手都離了缰繩輕輕摸着玉哥的耳朵,別的馬大多不愛被人摸耳朵,就它不一樣,宣和一碰他就輕輕抖了抖耳朵,步伐都歡快不少。

宣和笑了笑回過頭問謝沣:“你王府選好地址沒?”

“沒。”

“不是說明年成親?”

“是啊……不過成親也未必要搬出去。”

“還是搬出去的好,你媳婦你娘你嫂子都自在。”

“說的也是,不過也不能立時就搬走。”

“你心底有數就好。”宣和點到為止。

離了喧鬧的街道,宣和便縱着玉哥小跑了起來,謝沣很快跟上:“你說我直接住到京城外頭怎麽樣?日日可以去跑馬,哪怕是皇城外也好啊,皇城內怪悶的。”

“你忍心叫你小表妹随你一起住到外頭?”

小表妹是謝沣的未婚妻,比他小兩歲,真正的青梅竹馬。

想到這宣和就惆悵,衛将軍怎麽就不娶妻呢,要不然謝淳說不定在涼州也能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表妹。

謝沣很佩服宣和,明明都是靠爹吃飯的纨绔大少,他居然還懂怎麽種菜,冬日裏果蔬不斷也就算了,夏日裏瓜果也比別處的好。

吃了宣和的西瓜不算,晚上還要跟人睡一起。

宣和像是紮炸毛的貓咪,立刻說不行。

謝沣有點奇怪,還有點委屈:“你怎麽回事?不就一起睡嗎,我們睡得還少嗎?”

宣和聽到這個睡字都覺得渾身不舒服,他總不能說因為他跟謝淳睡了所以對跟人一起睡有陰影了吧?

他敷衍道:“你都要成親了。”

“不是,成親怎麽了,成親就不能一起睡了?你又不是女的。”

宣和不想再同他争辯:“……反正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謝沣很好說話,“不過晚上我要和你秉燭夜談。”

“談什麽?”

謝沣理直氣壯:“快成親了我緊張不行嗎?”

宣和:“……”

行吧。

結果晚上躺下之後,謝沣說着說又說起了那天老五生辰上的事:“你不知道,當日的事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宣和嗤笑:“整個京城?還差得遠。”

不過謝沣既然這樣說了……

三日後摘星樓裏請的說書先生開始說起了“魏王爺賀壽”的故事。

宣和親自參與了劇本編排,很注意分寸,罵老五,卻不帶累皇室的名聲。誇皇上是必須的,此外為了皇室風評,連幾位皇子他也昧着良心誇了兩句。

那說書先生第一句便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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