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有……”

艾文喃喃自語着，然後低下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

他忽然發現，這把莫名其妙出現在他手中的匕首看上去，竟然又那麽一絲眼熟。

瑪瑙制成的刀柄，是什麽時候見過呢？

一個模糊的畫面緩慢地自從艾文的回憶深處浮現。

那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領主騎着馬林間走過，在那閃閃發亮的棕紅色馬背上，領主臃腫的身軀上卻挂着一把華美的瑪瑙刀。

那是那座肉山上唯一稱得上是賞心悅目的東西，而那一幕恰好落在了躲在樹後偷窺貴族老爺行獵的窮苦兒童的眼中。

在進入了法師塔之後，俗世的一切對于一名法師預備役來說都顯得沒有意義，可是在內心的最深處，那把瑪瑙刀依舊在午後夕陽的光線中散發着微光。

艾文猛然擡頭，再一次望向了阿利斯特。

明明受傷的人是阿利斯特，可是這一刻，臉色最難看的人，卻是艾文自己。

“你受傷了？”

艾文忽然開口道。

“只是……一點小傷而已。”

阿利斯特說道。

艾文強忍着身體裏，與他對視——阿利斯特在聽到“受傷”兩個字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僵硬。紅發的法師學徒掩飾得很好，但是艾文的直覺卻遠非普通人可以理解的敏銳。

“是哪裏？”

艾文問道。

他的話語裏沒有疑問，只有肯定。

阿利斯特踉跄了一下，他緩緩地在地上坐了下來，就好像是他只是因為流了太多的冷汗，不得不休息一下。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艾文，那傷口并不嚴重……”

“我想看你的傷口。”

艾文打斷了他。

阿利斯特看上去非常不情願，而艾文近乎本能地對此感到不安——甚至有點兒驚恐和狂怒。

一種嗜血的欲望在他身體裏的毛細血管中蕩漾。

他企圖控制，但卻還是失敗了。

好在場面看上去還處于可控制的程度，縱然非常抗拒，阿利斯特最終還是将自己的傷口展示給了艾文。

阿利斯特在艾文的強迫下脫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而艾文之前割出的傷口斜斜地覆蓋在阿利斯特的皮膚上，暗紅色的血流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胸口。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正常，但艾文知道事情不對勁。

哪怕現在的他大腦仿佛浸泡在雲霧之中，但他依然可以感覺到那種細微卻致命的扭曲感。

他的五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以至于讓他暗暗感到驚訝——

為什麽就在一刻鐘之前他都沒有發覺整個倉庫裏都彌漫着這樣濃重的金屬的氣息？為什麽他會聽到在陰影中傳來的昆蟲的振翅之聲和某巨大之物蠕蠕而動的濡濕水聲？

魔法燈仿佛也感受到了艾文的探查，它的光線變得是那樣的幽暗，幾乎要将阿利斯特的面容拖到昏暗的影子中去。

艾文強迫自己死死盯住阿利斯特的臉。

在某些時候，阿利斯特依舊是阿利斯特，但是在另外一些時候，艾文視野中阿利斯特的臉出現了奇怪的變形和重影——他明明就站在艾文的身前，可是看上去卻像是經過了無數鏡面的反射落在這一小塊區域。

虛妄，缥缈，空洞。

在不久之前還曾用體溫與舌頭讓艾文大汗淋漓肌肉痙攣的那個人，在這一刻的存在感卻被稀釋得宛若空氣。

那種奇妙的混亂感和嘔吐感久違地回到了艾文的身體裏。

而艾文卻無法判斷這究竟算不算是個好的征兆（他不願意承認，這種感覺竟然有點熟悉，仿佛同樣的場景已經重複了幾千次一樣）。

“唔……”

艾文喉嚨裏溢出了一絲細小的聲音。

他的身體晃了晃，暈眩感讓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艾文定了定神，當他緩過來的時候，一切回歸了正常。

就好像剛才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的巨大的恐懼只不過是他的幻想一樣。

阿利斯特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他離艾文很近，這段時間稱得上是閑适的生活讓他高大的身軀上重新覆蓋上解釋的肌肉，胸口的傷口已經不在流血了。

艾文可以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些微的血腥氣。

“艾文？”

他開口，語氣中混合着關切與不安。

“我曾經……”艾文盯着紅發的青年，嘴唇翕合，“我曾經在星空之中，以思維構建出過一間房間。那是一間……幻想之屋，所以只要是我能想到的，房間便能應我所求……”

艾文覺得自己的聲音幹啞地就像是用粗糙的鐵水澆洗過。

“可是，你知道嗎？奇怪的一點在于，無論我怎麽改變那間房間裏的陳設，那間房間的牆上始終有一個醜陋的挂鈎。那是我的導師，哦，對了，現在應該也許已經是我的前任導師了，他的辦公室牆面上就有這麽一個挂鈎……我想大概是因為那個挂鈎帶給我的恐懼太過于深刻以至于我已經無法忘懷了吧，我覺得，我的‘房間’便是以個挂鈎為原點而構建出來的——億萬的虛妄，終将建立在一點真實之上。”

艾文一步一步朝着阿利斯特走過去。

他的手指撫摸着匕首冰冷的刀刃——現在那刀柄已經不是瑪瑙的了。

他所想着的是另外一把長刀，一把據說連骨魔都能砍成兩半的黑暗長刀。

冰冷而致命。

阿利斯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瞳孔中倒影出艾文慘白若死的面容。

“艾文……”

“噓。”

艾文輕聲對他說道。

“不要動。”

然後他撫上了阿利斯特的胸口，動作看上去，幾乎是帶着柔情的。

阿利斯特就像是往日裏無數次那樣，因為艾文蒼白而冰冷的指尖微微戰栗着……他臉上同時浮現出懼怕，絕望和欣喜的奇怪表情，仿佛艾文已經徹底地收割了他的靈魂一般。

當艾文叫他不要動的時候，他便真的乖乖地停在了原地。

哪怕他已經看見了艾文手中漆黑的長刀。

【這把刀會鋒利的……鋒利到可以切開世界上任何一樣物質，包括神祗的身體。】

艾文在自己的腦海裏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

他擡起頭，冰冷地看了阿利斯特一眼——在他的視野中，阿利斯特的表情倏然凍結。

“噗嗤——”

像是匕首插入了結實的牛皮水袋。

艾文手中幻想出來的長刀也切開了阿利斯特的身體。

在遙遠的虛空之中，仿佛有一聲長長的低鳴傳來。

阿利斯特的上半截身體跌落在地，發出了一聲悶響。

有一些血流了出來，但并不算多……至少沒有人類會只有這麽一點兒血量。

當然，真正的人類也不會擁有他這樣的身體。

滋滋……

在那鮮紅的創面之內，無數細密的眼球齊刷刷地将瞳孔對準了艾文的方向。

阿利斯特……或者說……祂的體內生滿了疱疹一般的眼球，與艾文所想的一模一樣。

艾文咧開了嘴角，發出了仿佛是哭泣，又仿佛是狂笑一般的尖銳長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沒法改變這個你他媽的沒法修改這個這是你的原點這是才是你的真實你騙了我你一直在騙我——”

“艾文……”

在艾文的注視下，阿利斯特的驅殼開始潰散。

艾文曾經窺見過的那些東西——人臉，蠕蟲，各種不祥之物的結合體一一在艾文的視線裏浮現。

而在那生物的正中央，兩顆眼珠專注地凝視着他。

癡狂，貪婪而瘋癫。

光是對上那對眼珠，艾文便覺得自己仿佛發了狂。

他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刀，狂亂地朝着那怪物劈砍了過去。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房間”之中時，一切都變得那樣輕松，他幾乎已經變得不像是他自己了，那些眼珠被他一顆一顆捏爆，漿液自他的指縫中淋漓而下。他撕開了松軟的，啫喱質地的皮膚與肉塊，然後将裏頭的埋藏的骨骼與甲殼砍得粉碎。暗色的汁液如同雨霧一般在房間裏四處飛濺，祂的投影驅殼無法抵抗地開始潰散。

但即便是這樣，艾文依然無法停止自己的動作。

他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已經崩潰了。

他将自己面前所有東西都拆解成了散落的肉泥與碎骨，混雜在惡臭的血漿之中，但他依然充滿了恐懼……

【“吾愛。”】

祂通過那虛妄的造物低語道，艾文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滿地的血漿之中。

他可以感知到祂的存在——祂盤踞在幽影之中和星空之外，遠比艾文肉眼所能見到的這具驅殼要更加龐大。

祂比萬物都要龐大。

比深夜還要黑暗。

【“接納吾……承認吾……愛吾……與吾……同在……”】

“不……”

艾文顫抖着說道。

“永不——”

然後他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沖向了倉庫的大門——現在那裏已經沒有所謂的魔法陣和魔法燈了，就連那扇大門看上去也輕薄如紙，歪歪去去，看上去更像是某種巨蠕蟲繭房的入口。

從那扇門的背後，那種曾經讓艾文感到心驚膽戰驚恐萬分的摩擦聲與抓撓聲響亮到了刺耳的程度。

但艾文沒有猶豫。

他依然打開了那扇門。

門外一片寂靜，黑暗無光。

艾文走了出去。

【“而汝別無選擇。”】

是幻覺嗎？

是真實嗎？

在步入黑暗的最後一刻，艾文聽見了一道近在咫尺的低語。

仿佛說話之物，正在他的耳畔。

尾聲

“艾文？你醒了。”

艾文睜開了眼睛。

一個紅頭發的年輕人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艾文盯着他那異色的雙瞳看了好一會兒，隐約覺得對方異常眼熟，但他的大腦卻一片混沌，一時之間竟完全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你還好嗎？你看上去有點兒糟糕……”

也許是因為艾文的表情太過于奇怪，那年輕人在艾文的眼前晃了晃手指。

忽然間，那個名字浮現在了艾文的腦海中。

“阿利斯特……哦……魔法女神在上，我發生了什麽？”

艾文揉着自己的太陽穴，緩緩地坐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額頭隐隐作痛。

“你不記得了？你暈倒了，在道格法師被那只三角魔襲擊的時候。”

阿利斯特探過身來，他有些過于親密地撫上了艾文的額角。

當對方冰涼的指尖撫上自己時，艾文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感到了驚慌，但随後那種感覺便被一種舒适和親近的心情所取代。

艾文放松了自己的身體，他任由阿利斯特抱住了自己。

他有些奇怪，為什麽自己之前會忘記了——他與阿利斯特在這些年裏一直維系這一種在法師看來相當堕落和不正常的親密關系。

“我想，我只是有些疲勞，而且一位法師被一只畸化的三角魔……”艾文斟酌了一下詞句，然後略過了話頭，“多少有些令人惡心。”

他嘆了一口氣。

“不管怎麽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昏迷了多久？”

“沒有多久，剛好還可以趕上晚餐，你還有胃口嗎？”

阿利斯特親切地問道。

艾文湊過去，在對方的嘴角印下一個親昵的吻。

“當然。”

于是阿利斯特與艾文一同站了起來，他們兩人……正确的說法應該是“一人”，那腫脹的身軀在這間布滿了血肉的宿舍裏落下了龐大的影子。

他們蠕動着自己的身體——兩顆頭顱，四肢胳膊與一條肉質的，身有無數附肢的長尾，慢慢朝着門外爬去。

一切看上去都一如既往的普通和甜蜜，但打開門的那一瞬間，當那血淋淋的長廊出現在艾文的眼前，艾文卻感到了一種轉瞬即逝的異樣。

“艾文？”

阿利斯特再一次發出了詢問，他的擔心并無需用語言來表達。

艾文可以感覺到那一顆心髒在兩人共同的軀體裏怦怦直跳。

“阿利斯特……你有沒有……某種奇怪的感覺？”

艾文怔怔地看着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螺旋狀的觸手，低聲呢喃道。

“我們的世界，好像并不……并不應該是這樣？”

“天啊，艾文，我現在是真的開始擔心了，你到底在說些什麽？我們的世界……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阿利斯特的話語仿佛産生了什麽奇異的變形，緩慢地滲透到了艾文的靈魂之中。

在聽到他的那一句話後，艾文晃了晃腦袋。

“抱歉，是我有些胡思亂想了。”

艾文說道。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有個異常虛弱的聲音在尖嘯。

這裏不對勁。

這裏……

不……

噠噠……噠……@#@￥*&……噠……%￥#……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大結局啦

算是難得一次放飛自我寫了特別喜歡的題材，希望大家也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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