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壹

夏日餘熱仍在,窗外的知了呀呀地叫個不停,好似這般溫熱就要了命,嘶啞着高鳴。偶爾兩聲因路途遙遠而不清晰的教官的口哨聲穿過走廊搖搖晃晃地傳來,驚醒後排酣睡的少年。

茫然地擡起頭來,眼睛無神地盯着黑板,兩三分鐘後眼裏逐漸有了焦點,勾着嘴角挂起一張笑臉的少年擡手揉了揉臉上的紅印子,眼輕蔑地掃了一眼覆滿公式的黑板後漫不經心似的垂下來,半晌後舉手示意:"老師,我想上廁所。"

這難看的玩意兒還不如學校外的鋼鐵來的實在。

帶着黑框眼鏡的年輕老師頗有些無措地紅了臉,站在講臺前,對着頑皮的少年輕輕點頭,然後轉身,繼續在黑板上寫着解題步驟。

他才接受這個班半個月左右,卻幾乎每天遇見丁年"上廁所"。

早就聽同事們說起這位,卻沒想到真的是塊朽木。

也罷,也罷,至少人家還有個好爸媽,考不起也不會因此而上不了大學。年輕老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丁年離開教室的時候,耳朵捕捉到老師發出的一聲嘆息,他頓了頓腳步,身形卻幾乎沒變,轉眼間就走得不見了背影。

朽木也好,金玉也罷,不過來人世一遭,又何必追逐他人眼光。

雲容端正坐着,猶如青松,他擡眼看見丁年背影最後消失在視線盡頭,慢條斯理地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露出隐藏的幽黑的眼眸,拿着擦拭鏡片的布,低頭仔細地擦掉上面肉眼不可見的灰塵。

拿着布的手白淨而骨形美好,指甲圓潤不顯鋒利,一些因握筆磨出的老繭隐于暗處。

丁年上完廁所,把手伸到水下,看着水流經過他的手、落下、消失。

他活像個神經病一樣,對着一股水癡癡看去。

清水洗去手上看不見的灰塵,幾分鐘後,丁年關掉水龍頭,掏出兩張紙巾低頭認認真真地把手擦幹淨。

他抄着兜路過教室,沒有回頭看上一眼,轉身下樓。

二中的綠化一般,但架不住周圍環境清幽,有許多鳥獸會闖進來,或被不良少年逮住,或因此見證這些未來的人才如今苦苦煎熬中的其中一幕。

丁年站在一顆有近百年樹齡的黃果樹下,微揚起頭,墨黑的眼眸沉沉地盯着樹上梳理羽毛的鳥。

聽到下課鈴聲響起,丁年壓了壓嘴角,轉了個方向,站到人少的那一面,繼續擡頭看。

廁所距離這棵樹有點距離,卻也不是太遠,當教學樓邊上的廁所被占滿,這些學生便三三兩兩搭伴走過來,一路有說有笑。

下課後雲容基本不會戴上眼鏡,但丁年轉頭看見他的時候發現雲容正瞧過來,黑框眼鏡不正不斜地架在鼻梁上。他看不見雲容的臉,但是那身氣度,他不會認錯。

"啊啊啊你看見沒有!那邊那個男生!好帥啊!"一個女生拉拉身邊小夥伴的胳膊,激動的紅了臉,聲音也不免拔高。

小夥伴回頭偷偷地瞄了一眼,得意地沖女生說:"原來是他呀,我還以為是誰呢。你居然連他都不知道嗎?我們的校草之一啊,長得帥不說,人還是高三第一名。"簡直男神一枚妥妥的!

女生:"校草之一?校草還可以來一打嗎?這麽帥的還找得到幾個啊。"

聽到這,小夥伴來勁兒了,比之前更興奮:"哈哈哈哈來一打怎麽可能,不過來兩個是可以的!你知道丁年吧……就是老是被通報的那個,帥的簡直不要不要的,比起雲容來毫不褪色,就是成績比雲容差了點。"

"那叫差了一點嗎……第一名和最後一名?"

"……哎呀你不要這麽直白啊,那可是我男神,你委婉點說。"

"你男神?……"

聲音漸遠,丁年嗤笑了一聲,再看回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雲容的蹤影。

下午放學時的人潮像一條臃腫的巨大的蛇,緩慢無力地向前蠕動。

丁年遠遠地綴在人群的最後面,懶洋洋地邁着步子,手揣在褲兜裏,眼神放空。

重點中學是一個奇葩的存在,大家都忙着沖刺,着急着計算,排個隊走個路都念念叨叨喋喋不休,随手一摸就是一張忘了拿出來被洗衣粉浸泡後的紙條,上面也許記着公式,也許是一首小詩,有時也會看到有學生摸出一個迷你小本子,低頭或凝視或沉思。

丁年顯然是個異類。

難得通過關系進了本市最富名氣的國重高中,就這麽吊兒郎當地與衆人格格不入,看雜志小說玩游戲,打個架幫忙遞棍棒,寫個情書遞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逃個課遇上校長與一幹領導視察,寫過檢讨,被記處分,全校通報,三天兩頭被請去辦公室喝茶,聊聊人生談談未來。

他卻一如既往。

有人從繁重的作業裏擡起頭來想了想,似乎最近不怎麽聽見某人的大名,消停不鬧騰了?也是,高三了。

那個短暫的十八天暑假,誰是誰非誰對誰錯已經過去,也不在那麽重要,丁年也漸漸學會如何藏好自己,學着像所有家長都喜歡的乖寶寶一樣不鬧事。

丁年咧嘴一笑。

可不是嘛,所有人都喜歡不鬧騰的、乖巧的。

"丁年。"

背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撓癢癢般掃着他的耳朵,丁年轉身,擡起眼皮,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話中帶刺:"這不是第一名麽……找我做甚?"

若說丁年是差生中的異類,那雲容就是二中建校史上都難得一見的奇葩,放着好好的最好的班不讀,偏留在一個普通的班級。

雲容不語,只安靜地看着眼前痞子樣滿無所謂的少年。

丁年擰眉,插在兜裏的手隔着一層布料,也能感覺到那細微的顫動,他別開眼狠狠道:"如果是她叫你來說情的,那好慢走不送!——我不需要!"

最後一句如同從喉嚨裏低吼出來的,帶着明顯的顫抖。

雲容搖搖頭,搖完後又發現丁年已經背對着他走開,無奈地一笑,道:"我沒接過她的電話,也不是來說情的。"

"我不信……雲容。你別來找我,我看着你就煩。"

丁年強硬地說。

逐漸遠離的背影在僵硬地挺直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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