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番外——弟弟

大二下期,某天,丁年接到一個電話。

早幾個月丁年就知道何钰得了癌症,但不知細節,直到那通電話打來,才曉得何钰已經藥石罔效。

VIP病房裏,丁年坐在床邊,垂眸看何钰。

癌症可怕,那個時時刻刻光鮮亮麗的商業女強人枯了皮膚,一雙大眼睛也黯淡無光,整個人顯出一股枯朽之氣。

"咳咳、咳……小年,小年。"

"是我。"丁年答道。

何钰眼珠子動了一下,手在被子上摩擦,似乎是想擡起來。

"有事就說,省點力,多看這個世界幾眼。"丁年按住何钰的手,淡聲道。

何钰搖頭,頭發散亂,"不用了……我都知道,沒多少時間的。"她說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那說吧。叫我來有什麽事?"

"遺囑……"

"哦。聽說你在一個月前就弄好了遺囑?"

"嗯,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沒多少時日了。"

"那就歇歇,多呼吸幾下。"

"……好。"

何钰突然沒說話,丁年視線上移,對上虛弱女人的眼睛。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那雙眼裏似乎有疼惜,有後悔,有遺憾,有無措……還有自責。丁年扯扯嘴,別開眼:"聽說你前幾天改了遺囑。"

"嗯。"

何钰緊張起來,眼神閃躲,見丁年沒有看她松了一口氣,身體逐漸軟下來,聲音低低的:"叫你來就是想說……關于遺囑的事。"

這件事對于何钰而言似乎極為難堪,話語中滿含羞意。

"他們都沒跟我說遺囑具體情況,你想說什麽?"

丁年壓了壓聲音。

"公司,是你的。房子,除了市區那間公寓,都是你的。"

"是嗎?那他呢……你叫我來……"丁年深吸,沒有看何钰,垂着頭,撇向一旁,"是說關于他的事吧。"

何钰猛然睜大眼睛。

"他們……跟你說過了?"

丁年不語。

"小年,我把公司給你。"何钰咳嗽出聲,有些激動,"房子,他只有一間公寓,還有一點分紅,沒要太多。"

何钰說話很累,字詞簡短,只求達意。

丁年卻在這時轉過頭,一雙眼緊緊地鎖住她,"要的不多?他要的不多?你覺得什麽才是多?錢?房子?車?"

丁年很想繼續逼問,但他同往常的任何時候一樣,硬生生忍住。

何钰抖了一下,"小年……你還在怪媽媽嗎?媽媽不好,媽媽對你不好……"

何钰反反複複說着自己不好,卻沒敢要求原諒,眼睛裏逐漸蓄滿了淚水。

古人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钰聲音裏有着滿滿的歉意,丁年聽的出來,他知道,她一直對她充滿歉意和愧疚。

"停。"丁年開口,"你想說什麽,直接說吧。"

"我……小年……"

"說。"

"他還小……你、你不要欺負他,不奪走他的股份好嗎?他沒有多少,就夠普通人生活一輩子……你是他哥……"

身體有恙,心中有愧,何钰這番話說的很吃力,她巴巴地仰着頭,急于看丁年的表态。

"好,我答應。"

丁年說了這句話,欲起身,何钰喊住他。他垂着頭,外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半響,他終究還是起身,幾步走到門口,"你想要的,給你。我不傷他。"

"好好休息。"

我想要的……從未從你這兒得到。

丁年想,自己真蠢,早該死心的。

病房外,雲家三人都在,看着他出來,表情都一言難盡。

安絮緊張兮兮地走過來,抱住丁年,不知是不是想安慰他,卻在丁年溫柔回抱之後自己先哭了。

何钰生他,安絮育他。

他想,那年的問題,該有答案了。

"你還是不是我親媽?"

是。

但你不夠資格當一個母親。

無論是我的,還是他的。

何家那群親戚被何钰早先的手段整怕了,何況丁年身邊還有雲博遠護送,縱然想欺負,也只敢心裏想。

何钰在那天晚上去世的。走的悄無聲息。

葬禮上。

丁年作為主人,迎接來吊唁的賓客。

丁振江也來了。

丁年路過他,面無表情,本想直接當做沒看見,丁振江卻伸出手來攔住他。

丁年站定,眼睛略略一掃:"有事?"

前妻病故,哪怕是顧着面子都應該來看一看。

丁振江被他滿無所謂的樣子激怒,但也想到這是何钰的葬禮,鬧開了可不好看,就微微低着頭掩飾怒意,"等會兒我們父子倆私下談談。"

"談什麽?"丁年不給他面子,"談要我回丁家家譜?"

丁振江驚訝。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無用……我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丁年無意多說自己怎麽知道丁振江的來意,用一句話結束了這場簡短的對話,"我不是丁家人,從前,往後,都不是。"

丁年直接離開。

何钰和丁振江終于在去年春節後離婚,且是他慫恿的。

何钰為什麽不離婚?丁年一直想不透這個答案。

丁振江皮相好,脾性卻不好,那些場合放開了玩,玩膩了女人玩男人,一個不夠來一打,金屋藏嬌不知養了多少。

兩家因利益而親,早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使離婚也不會有什麽嚴重後果。

可何钰沒有。她忍受着丁振江的花心和濫情,沒有提出離婚。

丁年想猜她喜歡丁振江,可那個還在孤兒院的并非丁振江血脈的弟弟……又該怎麽算?

丁年猜不透。

他想,人死如燈滅,還猜什麽呢。

丁年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辦完喪事,還有一大段時間。

兩個孩子都高考了,那學區房就沒什麽用,雖然沒賣,但安絮和雲博遠已經搬回原來的別墅住。

丁年亦住在這裏。

喪事過去的第二天下午,一大早就消失不見蹤影的丁年回來了。

身後還有一個拖油瓶。

九歲的孩子有些敏感,到了陌生的地方很不自在,看見陌生的人忍不住往丁年的後面藏。

丁年把他捉出來,"怕什麽,不是吃人的怪物。"

他蹲下來抱抱他,"那是哥哥的家人,不要怕。"

孩子躲在丁年懷裏悄悄擡眸。

"這是哥哥的爸媽,那個好看的大哥哥是……哥哥的哥哥。"丁年為他介紹。

安絮皺眉,顯示她對這個孩子的不喜。

雲博遠沒什麽表情。

雲容走近,揉揉男孩的頭,問道:"他叫什麽?"

"丁姜。"丁年頓了頓,解釋說,"姜子牙的姜。"

"和我姓。"

安絮在何钰告訴她這個私生子的存在時就去查過他,男孩從小養在孤兒院,無姓,就叫小姜。

"你要養他?"安絮說,也沒想過要避開丁姜談話,她不在意談話內容會不會傷害他……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同樣是何钰的兒子,她卻是分外不待見丁姜。一想到好姐妹臨到最後考慮的居然是那個私生子,她就滿心氣憤。

"對。"丁年說。

這頓晚飯吃得索然無味,飯桌上無人說話,氣氛詭異地沉重。丁姜扒了幾口飯,就愣愣地垂頭坐在那裏。

雲容算是比較自在的那一位,好似沒注意到詭異之處。他對丁姜招招手,把他帶到丁年那個常年不睡的房間,給丁年和爸媽留出足夠的空間。

安絮直接不吃了,她擦完嘴,問丁年:"你同情心泛濫?關心一個私生子?還要養他?"

雲博遠拍拍安絮,示意她不要說的太難看,"何钰那麽做,你不恨丁姜?你養他,是出于報複,還是真心的?"

丁年知道安絮不是冷血的人,不會因為丁姜是私生子就厭惡他,主要還是心疼他才遷怒于丁姜。正因知道安絮的品性,明白她是個難尋的好母親,他才決定把丁姜帶回來。

"他沒法選擇出身,如果可以,他肯定不想這樣。事實上,他對自己的親身父母一無所知。"

"我恨她。但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丁姜無關……丁姜是無辜的。"

那場談話持續到黑夜降臨,城市上空星光璀璨。

丁年進房間安撫丁姜,等他睡着之後才悄悄地退出來。

和雲容一起躺在床上,丁年翻身戳了戳雲容肩膀:"不好奇嗎?"

黑暗中,雲容的面目不清,聲音卻足夠清晰:"說吧,我聽着呢。"

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丁年很早就知道丁姜的存在,一如他年幼時就撞到父母不和。

丁年叛逆期來的特別早,八九歲懂的多一點了就開始胡作非為,學校內尚可,到了學校外,簡直就是一熊孩子。

從前,他以為這樣能換來關注。

那天放學後,因久不見父母,心情煩躁,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處閑逛。路過一個不是很知名的孤兒院,他看見何钰進去。

"其實那個時候,她打扮變了個樣,稍稍化了妝,和平時很不一樣……不過那瞬間,我堅定了就是她,也沒多想就跟着進去了。"

他小時候長得白白淨淨,孤兒院的阿姨看他賣萌,大概是想一個小孩子不會做出什麽來,便帶他去看那些小孩子。

他也是個孩子,但相比孤兒院的某些甚至未曾滿歲的嬰兒,他已經是個大孩子。

他看到很多幼嬰,因為殘疾,因為疾病,被父母丢棄;還看見一些幾歲大的孩子,多是可愛的女孩子,乖乖巧巧地微笑。

丁年表現地太好,阿姨想着,哪怕是潛移默化一個人,改變他的思想,以後也會少一個棄嬰的可能。她帶聲稱好奇進來的丁年逛遍孤兒院,想借此機會感化他。

丁年揮手,大聲說了一句"再見"便抓緊書包帶子跑回家。

那些棄嬰中,有一個被照顧地特別好,身邊還有專門的阿姨。

丁年多嘴問了一句:"為什麽他和別人不一樣?"

阿姨嘆息。

她指着外面匆匆走過的一個女人,對丁年說:"那是他媽媽。因為有母親,才會過得比別人好。"

因為有母親,所以過得好?

丁年一點也不想認同這個觀點。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孩子安靜地睡着,全然不知外界狀況。

"我當時就跟傻了一樣,固執地認為那是何钰……不過後來也确實證明了,我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自那之後,丁年常常避着何钰去孤兒院。

一年又一年,他看着丁姜慢慢長大,也親眼目睹何钰是如何對丁姜細心關懷。

那是他這一生,從未得到的東西。

丁姜長大了後,他還會找時間陪他玩,看他笑的開心,就忍不住想,要是這孩子不見了,何钰該有多傷心。

丁年被自己陰暗的思想吓住,他恨何钰的差別對待,也無可避免地有些讨厭丁姜,但他不願自己踏入深淵。

他試着不去關注他,試着忘記這些事情,試着當這沒發生過。

可偶爾一次去孤兒院的時候,那孩子卻突然發現他,一下子撲過來,哭着喊"哥哥",抱住他不撒手。

那時候他意識到,因為長久的陪伴,丁姜似乎已經把他當作最親的人。而那個從來不敢承認的何钰在丁姜心目中,只有一個符號似的"好阿姨"。

他內心的陰暗又悄悄浮上水面。

她喜歡的兒子……永遠不會再親近她。

"她從來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沒照顧好我,也沒有顧好丁姜。"在雲容面前,他無須帶着面具,"丁姜喜歡我甚于她。畢竟我幾乎每天都要去找他,陪他玩,而何钰,只是每周兩次疏遠的見面。丁姜一直認為她是資助人。我沒告訴過他。現在也沒有。"

"他還小,以後長大了再給他說。"雲容的聲音沉穩而有力。

丁年趁黑摸了摸雲容的臉,"嗯,好。"

眼前這人,是他放棄、剎住車的關鍵。無論何時,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還有人站在他身邊的。

何钰暗中為丁姜鋪路,為他做了很多很多一個母親該做的事,除了親近撫摸他。越長大,越能理解何钰對丁姜的深愛,也越發自我厭惡和厭世。

恰逢他始覺自己隐秘的感情,因為世俗所不容忍,他更加厭棄自己。

長久以來的自我厭棄讓他沒有活下去的欲望,開始真正的自我放逐。

成績直線下降引起班主任注意,一通電話打到家長那兒。被問及為何成績下降,他突然就開始發脾氣,客廳玻璃桌上的東西被他掃落在地,他恨恨地說"滾",然後俯身撿起玻璃碎片,往自己手腕上一劃。

他異常的舉止讓何钰丁振江二人都覺得蹊跷,一檢查,才發現是得了抑郁症。

請假醫治了兩個月,勉勉強強好了些,醫生便建議他回家照常生活,但要注意保持心情開朗,對待生活要積極樂觀。

"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雲容點頭:"我知道。"

還好抑郁症已經好了。

丁年:"我還堅持去考試了,中考。不過沒答幾道題就從考場出來被帶走了。"

雲容忍笑:"難怪你中考才一百多點分。"

丁振江走後門把丁年塞進國重二中,丁年冷笑,一直都沒認真。

他還是常常去看望丁姜。

高二那年的暑假,他看見何钰帶丁姜出來玩,那臉上的笑容他不曾見過。

他便和何钰吵了一架,何钰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脾氣,既疑惑茫然又憤怒,也許是那段時間公司的項目沒有進展,她心情也不好,就回罵了丁年。

一邊是溫柔細語;一邊是無情怒罵。

後來開學沒多久,又吵了一次。

怎麽不吵,他煩他們煩的要死。

"不曉得是什麽時候,丁姜和何钰關系就好了起來。高三那些日子裏,我一直都非常心煩。"煩到想要同歸于盡。丁年苦笑。

抑郁症沒有好,他厭世的想自殺;不僅是自己,他覺得那兩人也不必留着,反正就那樣了,他們終究止步于資助人和孤兒的身份,再無更多。

"幸好有你。"

"嗯?"

"沒什麽……我是說,遇到你是我三生有幸。"

"你不是不看狗血電視劇嗎?這種臺詞你那兒抄來的?"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老子表個白你都不要?!"

"要,當然要。"

雲容笑笑,俯身吻住他。

這一夜可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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