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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安又做了那個夢,和無數次夜晚一樣,她又回到了前世的最後一刻。

夢魇如一張悄無聲息卻密不透風的黑幕,鋪天蓋地罩了下來。

她被網織其中掙紮不出,夜夜呓語中輾轉,深陷于悲恸和錐心刺骨的苦痛。

……

鹹明城內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随時可見流星一般劃過的箭矢,帶着破空之聲呼嘯而來。

程安抱着一只包袱,帶着兩個侍女,跟在劉志明的身後匆忙而沉默地向着城西門而去。

一路上馬嘶牛鳴,車轅滾滾,各種嚎哭哀告,呼兒喚女之聲聽得人膽戰心驚。

她惶惶不安地伸手想抓住劉志明的衣袖,卻被不動聲色地掙脫,“快點走,別拖拖拉拉的,都什麽時候了。”

程安聽出了他口氣中的不耐煩,連忙縮回手加緊腳步。踉跄中,聽見自己發上玉簪落地的脆響也不敢回頭去尋。

一路抄近路走小巷,終于摸到了西門附近。

影影綽綽裏,一名守備小将匆匆走來,對劉志明稍一拱手,“大人,西門外沒有陳兵,等下我開了小門,你可攜眷速速離去。”

劉志明一面焦急地往來路張望,一面從袖裏摸出個錢袋遞了過去,“勞煩将軍容我再等等。”

那小将剛露出不耐神色,就見路口急急駛來一輛油篷小車。

車未停穩便跳下個婢女,再伸手扶下了一名不勝嬌弱的美豔婦人。

是程芸兒。

劉志明長舒一口氣後幾步上前,扶住了提裙下車的程芸兒,軟聲道;“小心點,你現在可是兩個人,身子重。”

說罷,轉頭對那守備小将道:“将軍可以開門了。”扶着程芸兒就向大門而去,竟是理也不理一旁的程安。

程安怔怔立在一旁,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程芸兒和程安皆出自城南尚書府程家。

程安是尚書程世清的嫡女,程芸兒是程世清庶弟的女兒,程安的堂妹。

程安生來貌美,從小在鹹都就小有名氣。鹹明百姓誰都知道尚書府程大人的嫡女,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佳人。

程世清更是将這個嫡女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味嬌寵着長大,什麽稀罕物事都恨不得奉到她面前。

在程安十六歲那年,元威帝賜婚,把她許配給了五皇子秦湛。

這個五皇子秦湛,程安是知曉的,她小時候進宮時見過幾面。具體細節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他那陰郁的神情和充滿戾氣的一雙眼。

像一頭兇狠的餓狼伺機而動。

這讓程安心裏畏懼,每次遇到秦湛後就匆忙行禮,再快步走遠,唯恐避之不及。

所以當聽說被許配給秦湛後,她又懼又怕,終日纏着程世清啼哭不休。

愛女如此難受,程世清卻也沒有辦法。這是皇帝的賜婚,更別說元威帝給秦湛用來成婚的府邸都在動工修建了。

再後面聽說秦湛又在戰場上燒傷了臉,不得不終日帶着半張面具後,程安更是又絕食又投井,鬧得程世清每天下朝後都不敢歸家。

終于到了成婚那日,秦湛揭開蓋頭後,看到的是程安那雙含着畏懼和厭惡的眼,還有滿臉未幹的淚痕。

當晚秦湛就去了書房歇息。從此,就再未踏入主卧一步。

程安倒也樂得清閑,每日就養養花看看話本,再回娘家住幾天。秦湛回府也越來越少,回來也是一頭鑽進書房,兩人竟是一個月也難見上幾次。

有次程安回娘家,和母親細說家常的時候說漏了嘴,被程世清盤問出了各種細節。

在家裏唉聲嘆氣一整夜後,程世清咬咬牙,第二天就向元威帝上書,懇求允許程安和秦湛和離。

程世清在大殿上老淚縱橫,長跪不起。

幾日後,一紙和離書就到了程安手裏。

程安就在和離這一年搬出五皇子府回了娘家,也就在這一年裏,遇到了她這輩子的劫數,新科狀元劉志明。

她去觀裏上香時,遇上風流倜傥溫文爾雅的劉志明,并一見傾心。

劉志明也對她溫柔小意,情意綿綿。約着私下見過兩次後,更是許下了山盟海誓。

很快,他就上門提親。

程世清這次不再插手女兒的婚事,當知道程安也心屬劉志明後,就答應了下來。

程安和劉志明新婚燕爾,倒也過了一段夫妻恩愛的好日子,說不盡的濃情蜜意伉俪無雙。

可程安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也就停留在了這一刻,停留在程芸兒過府來玩的那一天。

當她發現劉志明和程芸兒的私情後,也吵過鬧過。程世清還把程芸兒打發到了鄉下的宅子裏。

劉志明迫于情勢,去求得了程安的原諒。可是自不久後程世清因病去世,他就再沒給過程安一個好臉色,也經常夜不歸宿。

程安都忍了。

畢竟三年來,她再沒見過程芸兒。

直到此時,在陳軍破城大舉進攻鹹都,她跟着劉志明想從西門出逃的時候,程芸兒又出現在了她面前。

劉志明扶着程芸兒向着城門走去,路過程安身邊時,他停步側頭想說什麽。

可對上程安的目光,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一言未發,目光躲閃着轉回頭,對着婢女紅柳交代了一句,“你快扶着夫人跟來。”

說完,就和程芸兒匆匆出城,走向城外早已備好的馬車。

程安定定站着,神情奇怪。

她也驚訝自己到了這時候,不但沒有意想中的憤恨和悲傷,反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長久懸在半空終于墜下的輕松。

聽着滿耳的金鐵之聲,頭上掠過冒着火光的箭矢,她站在所有人都在疾步奔走的道路中央,腦子裏想的竟然是,自己養在廊裏那幾盆蘭草該被砸了吧。

真是可惜啊。

“夫人,咱們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婢女紅柳已經跑出幾步,想起劉志明的交代,又倒回來急急說道。

看着程安一臉漠然地站在原地,恍若未聞。紅柳咬咬牙,不再勸說,自己對着城門飛奔而去。

直到被誰撞了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程安這才從怔忪中回過神來,所有感官恢複,喧嚣一下子灌入耳中。

看看周圍的人群,是了,現在首要是趕緊逃出去,陳軍來了。

可是我現在又能去哪裏?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高頭青鬃馬踏着石板地飛速而至。

程安跟着周圍的人一道急急避在路邊,那馬兒沖前幾步卻舉蹄長嘶被勒停下來,再倒回到了她面前。

馬上人對着一臉茫然的她伸出了一只寬厚大手,聲音低沉厚重,“跟我走,送你出城。”

程安順着那只攤開的手掌看上去。

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身黑色铠甲,猶如威風凜凜的戰神。漫天紅光下,映照出臉上半張銀白色的面具。

是秦湛。

程安來不及細想自己為何見到他就不再惶恐,猶如瞬間有了定心骨一般心安。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手遞到了那只大手裏。

秦湛的手幹燥而溫暖,直到松開後坐定在馬背,程安都覺得手心的溫度仍在,并一路爬升至全身,讓凜冽的夜風都不那麽刺骨。

青鬃馬一聲嘶鳴,載着兩人出城後向着遠方飛馳。

因為四野一覽無餘,或者因為馬蹄聲太響亮。突然就被一隊陳兵發現了行跡,随着一聲喝令,他們瞬時跟上。

程安坐在秦湛身前,眼見得箭矢嗖嗖地紮在了身側的泥土,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秦湛有力的心跳。

“不要怕,再過一段路就能甩掉追兵了。”秦湛在她耳邊大聲說道,“我會護着你。”

我不怕。

程安心裏默默想着。

青鬃馬四蹄飛奔,揚起了一陣陣塵土。晃眼間,她看見路邊倒着一輛馬車,車身上插着無數箭矢。

那輛馬車她認得,車頭挑着一個燈籠,上面一個大大的劉字。

現在燈籠也被踩碎在路邊。

馬車旁還撲着幾個人影,青鬃馬一閃而過,僅能從衣着上辨認,其中一名像是程芸兒。

順着道路不知跑出了多遠,馬兒一陣嘶鳴,噴着鼻息停在了一處懸崖邊。

後面追兵猶如跗骨之蛆烏壓壓一大片,眼看着也要追到。

秦湛看看懸崖對面,大概有十幾丈的距離。邊緣斜生出了一棵粗壯翠綠的松柏,橫在了懸崖之上。

他跳下馬,轉身背對着程安道:“趴上來。”

程安順從地趴到了他背上。

秦湛的背寬厚結實,讓人生出一股可信賴的安全感。

“抱緊。”秦湛又道。

程安雙臂用力,牢牢抱住了他。

追兵越來越近,已經近在咫尺,程安在那轟隆的馬蹄聲中,聽到有聲音在嘶喊:“抓活的,抓到活的重重有賞。”

只見秦湛退後幾步,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疾跑幾步,再奮力一躍,竟是對着懸崖對面的平臺撲了過去。

程安只覺得一陣眩暈。失重感中,風在耳邊呼嘯過,胸膛裏的心像是要從嘴裏蹦出來。

就在秦湛力竭就要下墜的時候,他抓住了那棵橫生而出的松樹。

“快,順着我肩爬上樹。”秦湛咬牙對程安道。

程安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伸手抓住松樹,腳踩着秦湛的肩,兩下就爬了上去。

秦湛見她上了樹,一個翻身,也上了樹來。

追兵已到崖前,火把照得懸崖兩邊一片通紅,“他們跑了,不要活的,用箭射,射死他們。”

箭矢又蝗蟲般飛來,秦湛拔劍一一擋開。

兩人且躲且退,抱着樹幹向平臺爬去。

“咔”,樹幹傳來一聲斷裂的脆響。

這輕微的聲響落在程安耳裏,無異于一道炸雷。

“咔咔。”連着又是兩聲脆響,樹幹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裂口。

而兩人還在樹幹中途,離平臺還有幾丈遠。

我死就死了吧,可別讓秦湛也白白賠上一條命。

程安邊退邊胡思亂想着。

這時候,卻見秦湛猛地在樹幹上直起身,一把抓住程安的手臂。

瞬時,他的背上就噗噗幾聲悶響,插上了幾根飛來的箭羽。

程安眼見他後背中箭,瞳孔緊縮,狂跳的心髒像被誰伸手抓住,狠狠捏緊。

秦湛身形一晃,又穩穩站住,接着一聲大喝,随着嘴裏狂噴而出的鮮血,将程安對着山邊的平臺上擲了出去。

一陣天旋地轉,程安落地,在平臺上滾了幾滾。

慌亂地擡頭望向秦湛,卻看見了令她神魂俱滅的一幕。

只見秦湛高大的身形晃了兩晃,插着滿背箭矢,铠甲上染滿獻血。

他對着她勉力一笑,銀色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銀光。

“你要好好活着。”

嘴裏的鮮血不斷溢出。

“秦湛,你快過來。”程安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喊,滿含着驚懼和絕望,貫穿了整個夜空。

在她緊縮的瞳孔裏,映出那個黑色的身影,随着徹底斷裂的樹幹,向着深淵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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