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矮個子阿三死了,自殺。屍體漂在長洹水庫上直到發脹了才被打撈起。他死前在溶洞裏留下遺言:愧對五爺栽培。

陳文武在白刺猬的陪同下進入到了樂無憂二樓的包廂,見胡爺、老蛇、盛清風以及他們的幾個心腹都已經在了。

“老弟,沒事兒吧!”

胡爺率先起身,把陳文武安頓在自己旁邊的真皮沙發上,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擔憂。

“白老三妙手回春,保了我這條命。”

陳文武一面回答胡爺的話,一面側目看向不遠處臉色發白的盛清風。

“老哥……”盛清風開口叫了一聲,欲言又止了半天後才壓抑着情緒低聲道,“真不是我。”

“哎,老五啊,大丈夫敢作敢當,如今事實就擺在咱們眼前。人是你的心腹,該招的他也當着黃二哥的面招了,死前見事跡敗露,還寫了遺言給你。這,想賴都賴不掉啊。”老蛇痛心疾首道,“老弟你是急什麽,胡爺和二哥那麽器重你,你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啊!”

盛清風聞言回頭冷冷盯着老蛇:“這麽小兒科的嫁禍,你居然看不出來?若真是我惦記樂無憂,協議上遲早得落我的名。到時候還不是會弄得人盡皆知?到那時,幾位老兄不得活剝了我!”

老蛇點煙的同時擡眼看向盛清風,仿佛一只毒蛇向獵物吐出了信子,他笑道:“咱們都清楚,樂無憂不同于別處,經不得鬧。倘若真到了你手裏,我們兄弟幾個為了胡爺周全,明面上也肯定不會難為你的。再者說了,老五你素來會做人,咱們哥兒幾個手下的人,哪個不被你私下裏哄地好好的。到時真要跟你使起勁兒來,興許根本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啧啧,老五,真是步好棋啊!”

“你他娘的血口噴人!”盛清風咬牙怒罵,“我盛清風也算是個老混家,從來把江湖道義看的極重。我不知道阿三為什麽要假借我的名義害二哥,但這樁事兒我要是不弄明白,下輩子就投胎當王八!”

“我相信老五。”一旁的陳文武說話了。

“這種龌龊的行徑的确不像耗子幹的,咱得講證據。”白刺猬接話道。

老蛇冷笑一聲:“阿三死前留下的那句話,白紙黑字寫的就是事跡敗露,愧對五爺。這還不算證據?”

“老五,我想聽你說。”陳文武把話遞給了盛清風。

盛清風微微點頭道:“蛇哥別自我發揮,阿三留下的明明就只有‘愧對五爺’四字,在我看來并不像你理解的那樣,是因為事跡敗露。而是受人威脅才嫁禍于我,最後無言以對、選擇自殺。呵,這麽一想,此番手段還真是像極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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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風說完,把目光調向老蛇。

“你他媽的在懷疑我?”老蛇見狀也翻了臉,“費這麽大一功夫,專門為你讨要樂無憂,我還真是吃飽了沒事撐的!”

“你這分明就是使得一招離間,圖的本來也不單是一個樂無憂。”

“去你媽的盛清風,你這是胡說八道!”老蛇“噌”地一下跳起來,一把拎住了盛清風的領子。

盛清風一個反手,從袖口裏抖出刀片,就朝老蛇的手腕劃去。

“都住手!”胡爺大喝一聲,“大家都看着,不丢人吶?!”

白刺猬見狀趕忙打圓場,發自真心的講,白老三本就同這些“江湖草莽”立場不同,其實哪邊都不想得罪。

“哥兒幾個都別太沖動,事情真相是怎樣的現在是死無對證,一時也查不清楚了。依我看,不論是阿三受人威脅嫁禍耗子,還是他根本就是自己想搶占樂無憂,趁機離間咱們兄弟幾個的感情都有可能。咱們自己可不能自亂陣腳啊。”

白刺猬拍拍盛清風的肩膀,又拍拍老蛇的肩膀,哈哈一笑:“自己人、自己人!”

“不論真相怎樣,老五手下出了這麽個敗類,傷害黃二哥不說,還想挑撥咱們兄弟間的感情,這個錯老五你總得認吧?”

“認。”盛清風将身板挺地直直的,看向老蛇的目光充滿了殺意,他痛快地笑道,“阿三是我養大的,一身本領也是我教的。他不學好,我有責任。黃二哥背上受傷,就在我身上也來一刀,你看怎樣?”

“呵,你還真是個漢子。”老蛇冷哼一聲,随即将一把短刀抛給了盛清風。

盛清風揮刀之際,被陳文武出手擋下。

“不必了。”陳文武沉聲道,“我這身傷廢了白刺猬不少膏藥,沒必要再多一個。”

“就是就是。”白刺猬趕忙接茬。

“老五說的沒錯,自己的人辦了錯事沒法承擔,就得替他來扛。不然這日後,誰還肯聽你的?”胡爺說罷,看了眼陳文武拄着的拐,緩聲道,“黃皮子腿斷了,要不你也斷條腿吧。”

“胡爺,用不着吧。”陳文武出聲阻止,被胡爺打斷。

這期間,胡爺悄然給陳文武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自己已經跟白刺猬打好招呼了,自有分寸。

胡爺拿過一旁小兄弟手裏碗口粗的木棍,走到盛清風背後。

“老五,你服麽?”

“服。”盛清風閉上了眼。

一陣鑽心地痛席卷而來,盛清風猛地朝前跪了下去。

“啊——!!!”盛清風抱着膝蓋在地上蜷縮起身體,身上的虛汗在地板上留下水跡。

“當哥的就得有當哥的樣子,今後都管好自己的人,不然這就是下場。”胡爺厲聲道。

手中木棍落地,發出脆響。

連帶着老蛇在內的所有人聽後皆是一驚,只覺得腳下發軟。

胡爺沖白刺猬點了下頭,白刺猬會意,馬上叫上兩個人将盛清風擡出了包廂。

“把他擡我診所去。”白刺猬快速吩咐道。

途中,他看了眼躺在那兒不斷痛哼的盛清風,笑着在其受傷的腿上拍了一下,低聲道:“別嚎了兄弟,沒斷。”

樂無憂包廂內,胡爺拉着陳文武與老蛇再次坐下,撬開一瓶酒倒進三只杯子裏:“來,咱們喝一杯。”

老蛇明顯還沒從盛清風斷腿的風波裏回過神來,怔怔地端起杯來也不敢喝。

陳文武起先就有了好好過日子的念頭,現下遇到溫阮後又經了這麽一遭,已是鐵了心的要跟過去斷幹淨。

他一仰頭将杯中的酒喝盡,腦海裏想的全是溫阮的臉。

“老哥、老蛇,有件事我想跟你們講,本來老三跟老五也該在場的。”陳文武沉下心緒,終是開了口,“我爸年紀大了,前不久在醫院檢查得了癌,估計沒多少日子了。我師傅也幹不動了,面館沒人接手就得關門。我想……從今以後,我就老老實實的開家面館過日子。弟兄們若是想我,随時歡迎來吃面。但這些個刀槍棍棒的我是再不會碰了,以及那些明争暗鬥、争強耍狠的事兒,我也不想再參與了。”

“老弟這麽說,還是為了你那相好的吧?”胡爺緩聲道,“為了一個人,放棄掉眼前擁有的一切,不值當。”

“擁有什麽?”陳文武兀自笑了下,“争強好勝了大半輩子,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争個啥,又何談放棄?”

“啧啧,風流莫過黃二哥。你那小情人可真是上輩子積德。”聽聞黃皮子打算上岸,老蛇是發自真心的感到快樂。畢竟,能跟自己争的人又少了一個。

陳文武到現在都覺得,溫阮被綁的事跟老蛇脫不了幹系,無奈現下沒有證據,自己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當即冷言道:“他拒絕我了,不是什麽小情人。”

老蛇頗感意外:“那你這又是何必呢?”

“真就是累了。兄弟我今天也不是來跟大家夥商量的,橫豎就得斷幹淨了。”

“老弟,老虎背騎了可不好下。這些年來你得罪的那群人完全是看着你黃二爺的身份,也畏懼着我們幾個才不敢造次。真當往後可以斷幹淨,過太平日子麽?”胡爺的臉黑了下來,“況且,你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又把我們當作什麽?”

“胡爺,咱倆這場交情,我陳文武永生不忘。但若是老哥不給我個機會重新做人,文武也只能得罪了。”陳文武沖胡爺抱抱拳,“咱哥倆因為這面館結的緣,老弟也多虧它才能有了積蓄。現下便将面館還了老哥,免得日後傳出去有人說我陳文武心口不一。”

沒等胡爺開口,陳文武一把取過方才桌上的那把短刀,将自己的左手擺在了胡爺面前,沉聲說:“我天生六指,算命的說要比其他人多走一遭。老哥怪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今日便将它留下。”

陳文武環視了屋內的衆人一眼,最後将目光緊緊盯向老蛇,咬牙笑道:“煩請今日在場的弟兄當個見證,別說我陳文武斷不幹淨。”

咔嚓——!

手起刀落,鮮血如泉湧般從陳文武的手掌間噴湧而出。他看着桌上的斷指,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卻不發出一聲痛哼。

“今日我将手指留下,為的就是表明立場,跟過去斷個幹淨。倘若日後還敢有人難為溫阮,我斷的就是他!”

陳文武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向的依舊是老蛇。

從他的目光裏,老蛇看到的是一種極具威脅的警告,就仿佛他早已知曉了一切。

老蛇只覺得後背冷汗直冒,一股寒意直沖後腦勺。

胡爺眼見自己還來不及阻止,陳文武便已經當衆斷指,心下明白這人無論如何都留不住了。

他本就無心刁難陳文武,只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如今看他這樣,也不想再說什麽。

“看到了麽!黃二爺今後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但他永遠是我的拜把兄弟。日後誰敢去難為他,我絕不放過!”

胡子說罷,撕下了自己袖口的一塊布,将陳文武手上的切口牢牢綁住,以防止他失血過多。

看着胡子一言不發的為自己包紮,陳文武的聲音有些顫抖。

“謝了,哥。”

“老弟,到底為啥?”

“我要為一個人,做好讓他跟我的準備……萬一真就跟了呢?”

黃二爺斷指的事隔天便傳開了,所有人在困惑他何至于此的同時都免不了稱其一聲好漢,此後對其敬怕參半,再沒人敢惹。

沒過多久,他便将面館的産權還給了胡爺。胡爺也沒說什麽,默默接受了。

又過了不久,陳文武的父親和師傅相繼去世,前後不過半月。

他選了塊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師傅,又将父親的骨灰帶回老家和母親合葬在一起,也沒多做停留就重回了安城。

這是一天黃昏,盛夏的蟬聲總叫個沒完。溫阮離開畫室,在轉角的樓梯口見到了一身黑衣的陳文武。他瘦了不少,臉上帶着些疲憊。

這段時日,溫阮已從白刺猬那裏聽聞了所發生的一切。

“面館還給胡爺了?”

“嗯。”陳文武點點頭。

“那你今後怎麽辦?”

“去幫廚,攢夠了錢就再開一家。”

“還差多少錢?”

“還差些。”

“那我要入夥。”

“啊?”陳文武愣愣地看着溫阮。

“這樣我就真能吃一輩子了。”

陳文武只覺得眼眶有點濕:“一輩子,可以這麽輕易說出口的麽?”

“陳文武,你不是做好準備了麽。”溫阮淡淡一笑,“今後我就跟你了。”

夕陽西下,轉眼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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