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晚,兩人聊了許多。關于他倆各自的,關于南譯和謝晚雲的,關于小兔和黃毛的,關于早年間安城狐、黃、白、柳、灰的,到最後南風終于弄明白了沈識當日那句“咱倆有些地方像,但又不一樣”的意思。

“你要是能堅持上大學,沒準現在已經是像溫老師那樣的人了。”

沈識笑笑:“哈,可能吧。”

“小兔說你在文化宮的藏書館裏藏了不少書?”

“這小丫頭真是嘴不把門。”沈識頓了頓道,“不過告訴你的話也沒關系,明天要是有空,我帶你去看看?”

南風彎彎唇角:“好啊。”

直到天光漸漸淡了,兩人方才靠在沙發上睡去。

雨在黎明前就停了,只留下房檐上落水的聲音。期間沈識醒過一次,看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南風,随手撈過一旁的外套蓋在他身上後便再次閉上眼睡了。

這一覺直睡到被小兔叫醒。

“嘶……操。”沈識晃了晃僵硬的脖子,感覺下一秒腦袋就要掉下來。

旁邊的南風也是一臉睡眼惺忪,他半眯着眼看向身邊的沈識,發現對方也正在看他。

“早啊。”

尚未完全清醒的南風沖沈識笑了下。沈識怔了怔,趕忙清清喉嚨回了句早。也不知是不是昨晚話說的有些多,他的嗓子顯得有些沙啞。

洗手間鏡子前的沈識,嘴邊長了些青色的胡茬。他用剃須刀一下下刮着,腦海中快速将昨晚自己說過的話又過了一遍。确認沒什麽不妥後,才洗去了臉上的泡沫。

再一回頭,南風正站在洗手間外看着他。

“啊,我好了,你來吧。”沈識邊說邊從抽屜裏翻出了個寫着“安城賓館”的一次性牙刷遞給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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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點點頭,就站在他旁邊刷牙洗臉。

沈識也沒着急離開,側目看向一旁的人,只覺得這人真是格外幹淨。便是如此稀裏糊塗的過了一夜,看着也還是清爽。

送小兔上學後,他們便去到了文化宮旁的藏書館。

這家藏書館并非國有,據說當年曾是安城本地一個吳姓舉人的私宅。他的後代們也個個都是讀書人,其中一代便将這裏改成了一間私人藏書館。十年特殊時期時,藏書館還曾被收回過。後來經歷了一番周折,又重新回到了吳舉人後代的手裏,現在就由一名叫吳念恩的老人在負責打理。

“南風,這是我師傅吳念恩。”

“吳先生好。”

“好、好!阿識很少帶人來這裏,要是他也不來,這館裏終日就只剩我一個活人了。”

見到沈識主動帶朋友到此,吳念恩老人着實感到驚訝。加上南風本就長得斯文秀氣,經過一番攀談過後,倒頗得吳念恩欣賞。

“現在社會發展的快了,越來越少有人能靜下來,慢慢看一本書了。”吳念恩邊說邊取過牆上挂着的鑰匙,帶着沈識與南風朝地下室走去。

順着一條樓梯,二人跟着吳念恩來到了藏書館的地下室。這個多雨的春天使地下室內彌漫着一股濕潮的氣味。

沈識:“師傅,等天晴了就把書搬上去曬曬吧?”

“是啊,沒看我弄了些吸潮劑放在櫃子裏。總擔心再這麽下去,書就全糟了。”

沈識站在地下室一個靠角落的書櫃前,沖南風招招手:“這就是我跟師傅這些年來搞到的書。”

他說着,從褲兜裏掏出一枚小鑰匙,打開了書櫃。

地下室電燈的接觸似乎不怎麽好,昏黃的鎢絲燈泡總是明明滅滅的。

南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沒有封皮的書,借着晦暗的燈光發現裏面寫的居然全是意大利文。

“這是手抄本,講的好像是一個關于孤島山莊的懸疑故事。當年正趕上特殊時期,為了私下傳閱,就有人在拿到原本後将其偷偷抄下來。你手裏的這本就出自一位很有名的翻譯家,後來也是在那時跳湖自殺了。”沈識道。

南風側目看向昏黃燈光下為自己講解的沈識,只覺得此時的他與平日裏簡直判若兩人。

陰鸷狠戾褪去,倒添出幾分儒雅的書卷氣,就仿佛現在的他才是真實的。

“這裏的每本書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吳念恩在一旁補充道。

看得出來,沈識和吳念恩都極為珍視這些書。櫃內被擦的一塵不染,每一本還被排上了手寫編號,分門別類。

沈識:“那邊還有些舊書,一樓有藝術類的工具書,可以看看有沒有對你有用的,跟師父招呼一聲就可以借走了。”

這一上午,兩人都待在藏書館裏,彼此間雖不怎麽交流,但氣氛卻極為默契融洽。

南風斜靠在書櫃前,細細品讀着油畫鑒賞。沈識則是更為随意地席地而坐,屈膝翻閱着一本雜文集。

這偷來的半日閑,皆是兩人近些年來最安心的時刻。

“阿識、小南,來喝茶。”

吳念恩泡好了茶,招呼兩人來喝。

其實平日裏南風并不太愛喝茶,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心境影響,竟還真在吳念恩的講解中,感受到了一絲清冽回甘。

“阿識,記得琉縣的左乎吧?除夕夜跑來找我哭了一通的那老家夥。”

“記得,左老爺子。他身體還健朗?”

吳念恩神色黯然,嘆道:“前兩日過世了,臨死前還寄了封信給我。”

“您節哀。”沈識低了下眉,沉聲道。

“左乎信上說,明萬歷年間,他祖上曾救下過一個逃跑出宮的老太監,還給他養老送終了。老太監臨死前交了本書在他祖上手裏,說盡是些禦醫手抄的治病方子,有個頭疼腦熱的興許用得着。這書被代代留下來,現在還在他手上。”

沈識的眼神驟然一深:“好東西。”

吳念恩點點頭,繼續道:“左乎兒子不在了,兒媳婦改嫁将孫子留給了他,這小孫子似乎也不是個什麽省油的燈。他在信中交待,與你雖只有一面之交卻甚是投機。聽聞你在收藏書籍,便決定将這本書贈于你。”吳念恩說到這兒突然笑了一聲,但這老家夥說給你留了個難題,得讓你自個兒到琉縣去,親自把書取走。”

“我下午就出發!”沈識倏地站起身來。

“你小子運氣真是不賴。”

“多虧師傅栽培。”

“快去快回,我也想見見這禦醫的手稿。”

沈識點點頭,打算回去簡單收拾下就出發啓程。這兩天,估計又得使喚黃毛來照顧小兔了。

“我跟你一起去。”南風開口道,“看看謝晚雲,和他。”

沈識看了南風幾秒,點點頭:“好。”

……

琉縣是安城下屬的一座縣級市,古時叫琉城。

若說安城這些年來算得上發展緩慢,那麽琉縣便更是在歲月更疊中做到了數十年如一日。

當地有段說辭:“琉縣自古出流氓,專業坑蒙拐騙搶,白日愛在城裏串,晚上又到城外浪。問他哪個沒有娘?他娘比他更流氓。”

據說再早個十年,琉縣有夥人專門跑到安城做殺人劫貨的買賣。還發明了種工具,長得跟吸管似得,專戳人眼。一家夥下去,眼珠子就給紮出來了,防的就是被人看到了長相。

然而琉縣又是個黑白極為分明的地方。此地是個古城,孕育出不少的文人墨客。雖說論起全省最亂的地方,琉縣得數頭一號。但這裏偏偏就有全省升學率最高的高中,琉一高。

據說一高裏的保安和生活老師清一色都是退伍軍人,學校也是全封閉式管理。近些年倒也沒出過什麽大事,反而每年都在向好大學輸送大批的優秀人才。南譯,就是這所高中出來的。

琉縣最大的商場名叫“地底百貨”。顧名思義,就是開在地下的。

順着地下通道下去,便是一個碩大的地下城。裏面讓賣的不讓賣的都有,賣家多、買家少。左乎信中所提及的孫子就在這裏開一家音像店。

“這裏是左軒清的店麽?”

沈識的面前是一個正坐在擺滿了碟片的雜亂櫃臺前,邊吃泡面邊看三級片的少年。年紀看着不大,好像都沒成年。

聞言,少年不耐煩地擡頭瞥了沈識一眼:“不認識!”

南風低頭核對了下地址,确認沒錯,方才輕聲道:“是左乎讓我們來的,左軒清在麽?”

少年冷哼一聲:“操,你他娘的聽不懂人話是吧!”

沈識的表情瞬間就黑了,反手一擰就把少年提小雞似得拎了起來,語氣卻仍是淡淡的:“小子,得我教教你規矩?”

少年拼命掙紮卻絲毫沒用,憤怒地嗷嗷大叫:“哪兒他媽跑來的倆傻叉,一會兒小刀哥來了,看把你們全廢了!”

南風忍不住嗤笑一聲,畢竟他和沈識誰都不是吓大的。

“那你就叫你家小刀哥出來,我再問他一遍。”南風沖少年點點頭。

“你們想幹什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

南風回頭,只見店外不知何時竟站着一個清瘦的少年,估摸着跟店裏這小子都差不多大。

他頭發長長地蓋着眼睛,長得極白,左眉隐隐可以看出有道疤,隐藏在頭發下的眼睛比起店裏的少年要狠辣的多。

店裏的少年見狀叫的更慘了:“小刀哥!小刀哥!這倆人肯定是鳳小軍派來的!幹他們!”

沈識笑着松開了少年,少年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哀嚎着不斷活動他差點被撇斷的胳膊。

“你們不是本地的吧,找誰?”白皙幹瘦的少年一步步朝沈識走近,眼中寒光畢現。

沈識下意識将南風護在身後。

不過只是面對一個孩子,卻被特殊照顧了的南風本覺得好笑,但心裏不由得又蒙上了層暖意,不易察覺地揚了下嘴角。

“你認識左軒清麽?”沈識沖少年笑笑,打趣般地叫了聲,“小刀哥。”

少年微微一愣:“找他幹什麽?”

“左乎讓我來的,找他取個東西。”

“取什麽?”

“書。”

少年淡淡一笑,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個收破爛的。”

他用胳膊刷開了櫃臺上擺滿的碟片,輕輕一躍坐在了上面,仰頭看向沈識:“我就是。不過現在改名了,左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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