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來老哥,咱走一個。”
沈識讓酒館老板又燙了壺酒,還順帶拿了只杯子來。他将酒倒進杯中,推給了坐在對面衣衫褴褛的醉漢,沖他舉了舉杯。
那醉漢倒也不着急喝,眯着眼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沈識。
“怎麽的?”沈識問道。
“你,還真要請我?”醉漢說着抖了抖身上打滿破補丁的衣服道,“我可沒錢還你。”
沈識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醉漢端起酒杯仰頭喝光,眼睛隔着酒杯還在偷瞄對面的兩人。
“我讓你請,你就請?我又不是你爹。”醉漢得了便宜還賣乖。
“呵,您想喝酒,我恰巧又不差這一壺酒錢。全當交個朋友了。”
“你跟我個撿破爛兒的交哪門子朋友,我又沒好處給你占。”醉漢白了沈識一眼,嘆道,“哎呀——喝完這壺酒,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喽,誰還認識你。”
南風皺皺眉,覺得這醉漢拿了別人好處還一副如此嘴臉,着實惹人嫌。便沒像沈識似的多跟他交談。
沈識又往醉漢的杯中添了些酒,道:“我是和你交朋友,跟你收不收廢品沒關系。來,喝。”
醉漢盯着沈識的眼睛兀自看了會兒,突然哈哈一樂:“真有意思,想不到安城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你這樣的人。我原先還以為如今的世道早就是陰溝裏的耗子滿街竄了。不錯不錯。”
“偏頗了老兄。哪兒都有好人,也有壞人。安城自然也是。”
“哦?我怎麽就瞅着臨近的城市近兩年都在較着勁兒的飛速發展,就他媽的安城還是這副鳥樣子,一點兒沒變化。”醉漢打了個酒嗝,問道,“你且說說,又有哪兒好了?”
沈識點點頭:“成,那我就跟您說道說道。”他拿起一只筷子,豎在醉漢眼前,随即将筷子頭倒吊指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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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別不信,這底下可都是寶貝。之所以不敢冒然建設,就是怕一鋤頭下去,再鑿壞了寶貝。”
“吹牛逼吧。”醉漢揮揮手,不屑道。
“真沒吹。安城好歹也是幾朝古都,論起歷史文化底蘊,沒幾個城市能比得過它……只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安城一直沒找到适合它發展的路子。”說起這個,南風便有了發言權。他輕聲道,“頭兩年想學着東三省搞重工業,建了好幾個廠。結果收支嚴重不對等,荒了。後來又學着南方搞商貿,偏偏又沒人家的經濟頭腦,沒整多久又廢了。再接着又說要招商引資搞建設,結果地基還沒打好就挖了座古墓出來,文物局來了人把那塊地皮給保護起來,房地産商反倒成了冤大頭,氣死了好幾個……到頭來,安城被挖的千瘡百孔,經濟發展倒是一點兒沒上來。”
“所以我才說嘛,這破地方是沒指望了。不信你們瞅瞅,老城裏還有幾個年輕人?一水兒的老弱病殘。”醉漢搖着頭,抿着酒搖頭道。
“話還沒說完。”南風和沈識異口同聲。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南風示意沈識說下去。
“社會發展加速,大家都在摸石頭過河,找最适合自己發展的道路,安城也只是還沒找到罷了。依我看,安城有着明顯優于其他省市的條件,若能真做到物盡其用,沒準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起色。”
“譬如說?”
“旅游。”
“哈!兩位小老弟,我看你們也不是什麽趁錢的主兒,紙上談兵誰不會?”醉漢邊說邊再次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沈識和南風都沒注意到他潛在眸子中的那絲竊喜。
一壺酒轉眼又見了底,醉漢打了個飽嗝,醉醺醺地一把拉過了沈識的手:“爺們兒今兒喝的盡興,給你露一手絕活,看個面相。”
沈識只當他是喝醉了,順着話往下說:“成,我見識見識。”
“我看你強顏歡笑,眉間卻又有藏不住的愁雲。”醉漢樂了下,“最近有煩心事吧?”
沈識心下覺得好奇,還真讓他看出來了。
“不錯。”沈識點點頭,示意醉漢說下去。
醉漢卻突然揮手拍了下沈識的頭:“看我幹嘛?他媽的倒是說呀!”
沈識被醉漢拍的有些懵,剛剛差點沒注意一把拽了他的胳膊将人扔飛。他皺皺眉,臉上沾了愠色。男人的頭,女人的腳,只能看不能摸。
“嗐嗐,不就是拍下腦袋麽,真小氣。”醉漢抓過空酒壺,又往嘴裏使勁倒了幾下,把最後的幾滴也給喝光了。
他咂咂嘴道:“不說算了,回見了您!”
醉漢說着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轉身打算離開。
“等等。”沈識喚住醉漢,沉聲道,“我說。”
這之後,沈識又要了一壺酒,幾碟下酒菜。他将六爺面館從改建之初到現今的種種狀況,以及自己發愁的點悉數都告訴了醉漢。當然,他給這段話加了個前綴,叫“我的一個朋友。”
“所以說,你的這位朋友怕是要倒閉了呗。”醉漢直言了當。
沈識苦笑了下:“真要是這位朋友自己倒閉了,那也還好。關鍵是他承諾了老東家,一定會保護好這間館子。既答應了,就不能言而無信吧。”
“不錯,你這位朋友倒也是個好朋友。”醉漢說完又自個兒樂了半天,沈識自然也就看出了對方已經知道了他口中的“朋友”是誰。
醉漢夾了筷子鹵牛肉,擱嘴裏邊嚼邊說:“這個國企改革前吧,廠裏基本都有食堂。食堂裏的大師傅們厲害啊!所有人都得揣着他,恨不得将人捧到天上去。知道為啥不?”
醉漢用筷子敲了下酒杯,發出聲清脆的響兒:“欸——承包制!全廠的職工都指着他一家吃飯,你說牛不牛氣?”
“我明白您說的。可現在講的是自由市場經濟,大家百花齊放,要想承包壟斷可不現實。”沈識沉聲道。
“誰他媽跟你說要搞壟斷了?”醉漢罵了句。
沈識沒回口,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學校,有專門承包學校的食堂。企業,有專門承包企業的餐廳。這叫什麽?叫對口。這道理你們不是明白麽?怎麽往大了說,一個個頭頭是道。放到自己身上就拎不清了?”
沈識和南風的眼睛幾乎是同時間一亮。
醉漢咧嘴一笑:“至于你的這位朋友究竟要去對什麽口,你自己剛剛不是已經把答案說出來了麽?”他笑容一斂,“安城适合什麽,安城人就适合什麽……小子,我拍你一下腦袋,就是想把你拍醒喽。還不敬我一杯?”
沈識聞言趕忙起身,親自跑去溫了壺酒,又畢恭畢敬地給醉漢倒上:“您喝,我陪一個。”
看着沈識仰頭喝光杯中的酒,醉漢點頭道:“不錯。識人、眼界、心懷皆經得住考驗,黃皮子果然沒看錯人。”
醉漢喝了沈識敬的酒,方才裝出的酣醉狀态此刻蕩然無存。
“正式介紹一下,我姓白。過去在安城有個不怎麽響亮的稱號,白刺猬。”
沈識和南風聞言皆是一愣,兩人互看一眼,了然這是真的遇了貴人。
“久仰白三爺大名。”
白刺猬揮揮手,無所謂道:“嗐,什麽三不三爺的,叫的我跟個土匪頭子似的。過去老子就不喜歡這稱呼!我是大夫,你們管我叫聲白大夫或是白三哥都成。”
“沈識、南風,我經常聽黃皮子說起你們。不瞞你們說,這次就是黃皮子叫我來助你們一臂之力的。當然……”白刺猬眼珠子一轉,“我找灰耗子,還有些私事要辦。”
此時的小酒館裏只剩下他們一桌客人。酒館老板撐着胳膊肘,趴在櫃臺上昏昏欲睡。昏黃的燈照在臉上,沒有一個人還帶着醉意。
“明天中午12:00在建國飯店,我帶你們見個人。”
白刺猬夾光了盤中的最後一粒花生米。
……
沈識和南風把白刺猬送到建國飯店客房部的房間裏,安頓好了方才離開。
兩人并肩走在無人的巷道裏,頭頂是一輪滿月。
蛐蛐兒和紡織娘在草叢裏鬧個沒完,風卷着黃了的葉子将其送到盡頭的池塘,輕輕飄着,蕩起水紋。
秋天果然到了。
“在想什麽?”沈識脫了外套,順手搭在南風身上。
南風将衣服還給沈識,笑道:“哪兒這麽嬌氣?”
“問你話呢,在想什麽?”
“想以後。”
沈識聞言,伸出手抓起南風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将人緊緊抓牢。
十指相扣間,再不需更多語言。
……
兩人拐進一條巷子,又轉了兩道彎便進了漁火巷。
“南風,今晚別走了。”
“哥,有未成年在呢。”
沈識笑着用腳背踢了南風一腳:“你小子怎麽這麽不純潔!”
“哦?我還以為你是在說潛臺詞。”南風狡黠一笑。
“抽根煙再回屋吧。”沈識摸出了煙盒,“要不?”
“要。”
兩人一人一支煙地站在街燈下面抽。間或來的風,将煙灰吹成白色的灰,落在衣服上。
就在此時,只見漁火巷的深處走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穿着白色的連衣睡裙,踮着腳尖翩翩起舞,不時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小兔?”南風震驚道。
他回頭看向身旁的沈識,只見對方眉頭緊鎖,抿緊了嘴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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