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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還是黑的,小樓間挂着幾盞紅得滲人的燈籠。改改被一個上了年歲的女人從床上拖起來,要求他馬上換上衣服。客棧的薄衾抵不了幾分暖,但在這臘月裏多少聊勝于無。改改光着身子,手背上上泛起雞皮疙瘩。女人一身暗紅的襖,油黑的頭發在烨烨燭火映襯下泛着光。她麻利地把一件小襖給改改套上,把他抱下床,讓他自己穿上鞋後又取了木梳子拿紅繩給他紮了個兩角發髻。
改改被女人牽着出了屋,疾步下了樓梯,客棧守夜的夥計懶洋洋給他們開了門。後院有驢拉磨的聲響,黃豆碾碎在石縫間——改改的耳朵很好使。女人抱着他躬身坐進一輛黃包車,師傅一言不發的直起身扳,邁開腳步。
風吹在改改臉上,吹進他的眼裏,吹得他面上生疼。冷風暫時驅走了他的睡意讓他清醒了過來,改改擡頭,這女人他認識,是師父師妹院裏的嬷嬷。
“四姨,我們上哪去?”
四姨低頭,她頭一動,耳朵上的金環也跟着泛光:“上惠娘那。”
“可我師父還沒回來呢。”
婦人發出一聲嗤笑:“管他作甚。困嗎改改?困你就再睡一會兒。”
改改看着四姨搖了搖頭:“風吹着,不困了。”女人聞言縮緊了手,好叫他暖和些:“那你冷嗎?”
“不冷。四姨,我們什麽時候到呀?”
“一會兒就到了。”
黃包車師傅穿着身髒兮兮的黑棉襖跑在夜色裏,改改覺着他好像跑着跑着就會跑不見,巷子裏陰仄的黑想能把他一口吃掉,什麽都不留。
晨曦的光漸漸冒出頭,有幾戶人家開門了。木門打開,起早的人提了痰盂去小河邊盥洗。雞打鳴、劈柴聲,黃狗“嗷嗷”喚了兩聲,挨了主人一踹,嗚咽着跑出門。天漸漸涼了,小巷裏輕飄飄幾縷晨霧纏上紅燈籠。真好看,改改想,比水裏游着的紅鯉魚還好看。
車行在青石板上,每遇上石板縫隙就會小小颠簸一下,搖搖晃晃地轉幾道彎,過幾重門,黃包車在一戶沒燈籠的油板門前停下。四姨抱着改改下車,付錢時和那車夫又一通講價。改改擡起頭,黑瓦白牆後有一株高出牆頭的老梧桐,這會兒光禿禿的,剩着些扭曲怪張的枝桠。
郭四姨付好了錢,車轱辘“咯噔咯噔”漸行漸遠。她過來牽改改的手,帶他走上臺階,拿一柄細長的黃銅鑰匙開了門上的鎖。進了門,四姨帶着改改走的很快,穿過狹長的走廊進了內院,又從臺階上樓。裏屋很暖和,沒有點燈,窗上鑲了藍玻璃,光透了進來。
這間卧室裏有淡淡的桂香,進門的地方放着個将燒完的炭盆。四姨帶了改改進來,把他往窗前一領,改改被床階絆了一跤差點摔倒,忽聽床上坐着的女人一笑:“怎麽笨手笨腳的。”
四姨松開了改改的手:“惠娘,你跟他說吧。炭火暗了,我去添一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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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女人斂去笑,嘆了口氣埋怨似得道:“你來時怎麽不和他說呢?”複又換了個冷嘲的語氣,“死了個畜生有什麽難開口,自食其果罪有應得,四姨何必為着那種人可惜。”
四姨沒答話,取了炭盆掀簾出去了。改改站在窗邊,他看了看四姨,又回頭瞧了眼惠娘。床上這女人是他小師叔。女人披了件黑貂,露出裏身那件領口繡了一圈墨綠色團花滾邊的旗袍,下身是條黛色厚棉袍子,遮住了腳拖在地上。惠娘的眉眼較改改師父妩媚,瓜子小臉,鳳眼薄唇,眼底風流無限。她沖改改招招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改改,今日帶你過來,從此你就是我鳳軒齋的人了。你師父他,死了。”
改改一呆:“死……死了?”
惠娘捏着改改一雙小手漫不經心道:“死了,叫人打死了。”
小孩咽了咽口水,似還在消化着這個消息。遲疑片刻他忽又猛地将手抽了出來,後退時險些又要摔倒:“不會的,你騙我,師父不會被打死的。你騙我!你騙我!”
他要往外跑,叫惠娘硬拉住他胳膊又拖回了自己跟前:“我騙你做什麽!你師父自己犯了人家大戶忌諱,活該叫亂棍打死!”
“不會的!你放開我,我要去找我師父,你放開我!”
改改像一頭失孤小獸在惠娘的強擰下掙紮。一個六歲的小娃娃,力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惠娘皺了眉頭看他發瘋死的大喊大叫。掙鬧時,惠娘蔥指一折,改改脫出身來跌跌撞撞要往外跑。女人倏地從床上站起身,扶着斷甲指了他道:“你去瘋去找呀!你師父就在河東門沼澤地裏躺着呢!老畜生養的小畜生,老娘興得留你了!?”
改改跑下床階要往外去。他腦子懵了,手腳不聽使喚,紅了雙眼卻淌不出淚。男孩往外跑時正好撞上添炭回來的四姨。那嬷嬷忙把手裏端着的炭盆放去架上,将改改抱了起來:“瞧這是怎麽回事?”
惠娘冷着臉穿了鞋走下來:“小畜生要找小山就讓他去找,外邊天寒地凍的,他要做孝子就随他當去!”
四姨摟了改改,輕拍着他的背哄着,改改抓着四姨領口的盤扣急聲問道:“四姨,小師叔說我師父死了,你告訴我,師父沒死,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找我的!”
“改改,你聽惠娘的話。你師父死了,真的死了,以後你就得在這過日子了。”
在這世道裏,就算是六歲稚子也知道“死”是個什麽意思。死了,就是沒了。好好的師父化成了土變作了灰,再也不會對着他笑,再也不會帶着他上戲院,再也不會教他使剪,教他畫圖。師父死了,叫人亂棍打死了。四姨、惠娘許覺得他不是什麽好人,可在改改眼中,他師父是世上對他最好的人。
四姨摟緊了改改,小男孩蜷在她懷裏“哇——”的一聲哭了:“你們騙我!我要回客棧,回客棧等師父!你們騙我!師父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惠娘被他一陣哭鬧竟也惹紅了眼,女人捏了雪紡帕子一角指着他道:“小畜生,哭什麽?你師父害死在了女人身上,是他自找的!”說到底她也不是心硬的人,那畜生再如何混蛋也是她師兄,不然她也不會讓四姨去把改改給接過來。
惠娘看擰着身在四姨懷裏淌淚的小娃娃,倏忽想起他那個混賬師兄一副笑臉來。莫小山那笑太風流,太招女人喜歡。偏生這樣一張臉長在了一個下九流的身上來——她師兄那畜生!
四姨哄着改改,孩子哭鬧一會兒就累了,握着小拳縮在那,抿了張嘴,淚濕了一張粉雕玉琢的臉。惠娘坐在桌邊兀自喝茶,見沒了聲響,就朝四姨使了眼色。嬷嬷把改改放去了惠娘床上,走回來時,惠娘開口問她:“小山屍身收殓了嗎?”
四姨褶了褶袖口,嘆氣道:“羅短腿昨晚就收拾好了,我叫他尋了福子店裏的人擡杠停靈。出殡能省就省,晚上叫改改給他守個一夜,明早葬去青奎山。”
惠娘低着頭,一塊帕子在她手裏周周轉轉,半晌,她開口:“那賤人呢?”
“人家好歹是個姨太太,怎麽也有葬身的地方。犯不着和我們放一塊。”
“哎呦,她萍萍是個姨太太又怎麽了?剝了她那一身金皮草革子裏頭不一樣是個爛貨?小山折她身上了你知道嗎?四姨,小山多巧的一雙手啊,他折在那個婊子身上了!”
四姨按了按她的手,怕她吵醒了改改。惠娘嘆了口氣,扯了嘴角苦笑,終是沒再多說,反又嘆了口氣道:“那個畜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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