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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總覺得到自己六歲那年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天很冷,火紅的燈籠像鬼的舌頭,在黑夜裏舔着火光。師父冰冷着身子睡在高架起的樟木棺材裏。擡杠的男人抽着劣等的煙,煙頭和香頭在濃霧裏香一雙雙眼睛似得一閃一閃。遠了以後,就分不清哪些是煙哪些是香——人分不清,鬼就能分清了嗎?改改想,鬼大概也分不清。他想他師父本是想要吃份供奉,結果一張嘴吃了口嗆人嘴鼻的煙灰,呸呸呸動着他一張新鬼的嘴。這樣一想竟還覺得有幾分好笑。
夢裏他的頭老是被惠娘按着,頭上戴了孝,一低頭能看見好多只鞋子。紅的,百的,黑的,青的;布的、葛的、麻的,稻草的。有完整的,也有不完整的,有的鞋子裏面就露出了個腳趾頭或露出個後跟的。
還有惠娘身上淡淡的桂香。
改改記得自己給師父燒了很多紙錢,錫箔在炭盆裏被火抽幹了精華,化成灰堆在了下面。正堂裏偶爾起風,吹滅火煙就蔓開來,嗆得改改眼睛難受。
他們說改改,你要哭啊,你是小山唯一的兒子。改改就只好哭,哭到眼睛發澀喉口發疼。
——還有走,走了好多路。吹冷風,天下凍雨磨骨頭,有人吹着斷斷續續的唢吶,吹的可真難聽。他記得自己被惠娘牽着,走了好遠的路,走進一座座的山溝溝,泥水滲進鞋子裏,陰濕的人難受。
這夢生冷,當真叫人難過。
在夢裏,他師父,那個叫莫小山的男人,被葬在了一座叫青奎山的地方——青奎山,專門葬着下九流的地方。
……
夢的最後,有燭光,有炭盆,改改生了凍瘡的腳在炭盆上烤的發疼發癢。有淡淡的桂香。惠娘握着他一雙小腳,對他說:“改改,唱——”
唱“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唱“春花秋月舊業貧,落紅無情還相頃。”
唱“志高如魯連,德過塞闵骞,依本分落的人輕賤。”
改改醒時,窗外小師弟正拎了嗓子練早功。他瞧了眼枕頭邊正熟睡者的梨花,伸手拍了拍她小臉。女孩伸出一只赤裸的胳膊拍開他,翻了個身想接着睡。改改使壞,抽了她的耳環拿尖的那頭戳她臉。姑娘一聲驚呼,睜了眼便道:“改改你要死了!”
“要死了要死了!你再睡下去真是要成豬了!”改改邊笑邊坐在床邊穿衣服。梨花瞪他,接過耳環戴時啐他道:“死閹人嘴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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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婊子少罵我!”
改改穿了鞋走去窗邊。窗才一推開,晨風便灌進來,梨花在床上罵他:“改改你個小赤佬快關窗!”
改改卻朝着窗外走廊上正練嗓子的小師弟喊道:“如笙,快來看梨花!小婊子沒穿衣服是胖的流油呢!”
如笙紅了一張臉,張着嘴唱了一半的詞兒卡在嗓子眼裏。改改窗戶裏飛出一只枕頭,伴着梨花笑罵:“賤骨頭你喊小師弟做什麽?幹脆你個小閹貨滾出去,叫如笙進來陪我睡!”
東廂房的窗“啪”地一聲打開:“大清早吵吵什麽?醒了就練功去,再吵撕了你們的嘴!”
惠娘這一聲叫改改竊笑着關了窗。梨花已穿好了衣服,一身短袖白旗袍,上頭繡着點點梅花,領口袖口都鑲了一圈寶藍色的滾邊。改改回頭笑她:“穿的那麽漂亮,好叫如笙進你的房呢。”
“呸,老娘穿得漂亮何止是如笙要進我的房。”梨花捏着條白紗手帕斜了眼剜他,“男人要都和你一樣,我喝西北風去算了。”
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梨花長得清麗脫俗,配上一身白旗袍倒真像是一朵清新可愛的小梨花,她那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會說話,特別招客人喜歡。與她相比,改改的面貌也是不差,較她那份俏皮伶俐,改改一雙桃花眼便顯出兩分妖冶,也不知是承了誰的,他一個男人,那瓜子臉薄嘴唇竟和惠娘有個三分像。
兩人洗漱完下樓吃早點。如笙已經坐在桌邊了,瞧見改改和梨花雙雙進來,又紅了臉。如笙比他師兄師姐要小四五歲,是改改十歲的時候進的鳳軒齋,比起上面那兩個老油條,如笙不僅聽話乖巧多少。惠娘常說,如笙名兒取得正兒八經,連人也比她那兩個大弟子要正兒八經。
梨花盛了粥過來,桌邊除了他們師兄妹仨,四姨也泡了壺茶坐一旁的扶手椅上看話本。她瞧見梨花和改改一塊下樓的略微蹙了蹙眉:“你倆也沒個避諱,都那麽大的人了,老睡在一塊像什麽規矩。”
梨花漫不經心地拿那瓷勺在粥裏轉:“換了別人我還真怕這規矩壓人呢。可四姨,改改又不是規矩裏的。”
改改吃了個蝦餃也發笑:“對呀,就梨花這樣的,我還提不起性子呢。”
“那是,我要是能叫你看上眼,還得再長個幾寸才好呢,最好能壯得和頭牛似得。”梨花一邊揶揄他一邊朝四姨看,“四姨要擔心擔心如笙呀。他現在一見着我就臉紅,改明兒帶他出鐘上船他為了我把客人推水裏了怎麽辦。”
如笙被她調笑的臉更紅了,腦袋恨不得埋進白瓷碗裏。四姨說:“你個死丫頭盡知道欺負師弟。”
改改在一旁笑:“那依我看你是要白吆喝了。如笙可不定看上你。”他話音剛落,就叫梨花掐住腰上的肉:“死鬼你有完沒完了呀?”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梨花姑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呀!”
四姨見他們倆這樣,只好笑笑放下了話本:“今天下午要上船,改改,你那琵琶我修好了放你屋裏去了。”
“勞煩四姨了。”
梨花吃完拿帕子擦了擦嘴:“下午哪條船來着,秦老板的?”
“秦老板說,下午是有新客來,你們嘴上把着點,別叫人看輕了身價。”
“呵,瞧四姨說的。”梨花笑了笑,忽捏了嗓子唱了句,“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啊,手未操。”
她翹起芊芊玉手,露出光潔胳膊,改改在旁挑眉也唱道:“憑得妹妹珠玉滿身,翡翠盈盆,奈何生的命似紙薄,啼啼眼前人。”
梨花“啧”他,改改沒看見似得低頭喝豆漿。如笙在一旁看這兩人忽然唱起來,眨了眨眼,覺得有些好玩。
四姨道:“你上月不是才添了首飾嗎?”
“呀,四姨,那件镯子叫改改那小赤佬搶去啦!”
“哦,怪起我來了?你丢了我兩只簪子一配耳铛不算咯?”
“那我說會給你找回來的!”
“還要找回來?傻妹妹,你是叫男人騙咯,你上哪去找?東街西巷,北坊南路,哎,小城還是大的,你恩客遍地跑,你上哪兒去找?”改改看梨花嘟起了嘴,“你是賠給我的,什麽叫我搶了去?”
“改改,你講不講道理!”
“是誰不講道理?如笙,你來評評理!”
安靜用餐的如笙莫名被牽扯進來,愣了神張張嘴:“啊?”
四姨叫着兩個人吵得不得不揮了手止住他們:“好了,吵什麽?梨花,你一會兒去我房裏翻件像樣的镯子去。改改,吃好你去練練琴。就知道吵,我哪天要是死咯一定是讓你們兩個娃娃煩死的!”
梨花和改改一臉笑意湊到四姨身旁,一邊一個挽着她的手。改改抽出折扇來給四姨扇風:“四姨說什麽死不死的!四姨是要長命百歲的!”
梨花給她捏肩:“對!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四姨寵溺地在這兩活寶眉心一點。
看如笙也吃好了,改改主動去收拾桌子,梨花也不讓四姨起身:“四姨歇着,我給媽媽送飯去。”
改改将幾個空碗疊起來,聞言對梨花道:“你上樓輕巧些,我看媽媽沒睡好,脾氣大着呢。”
“我可不像你,笨沉!”梨花端了盤子已盈盈走出幾步遠了,回頭沖改改做了個鬼臉,“不過還是謝謝你提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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