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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桐城不小,紅燈街就有好幾條,說來還有個高低貴賤之分,既有坐落城牆根下等腳夫、水手去的皮巷口,也有招待青年學生的六一街,再就是淮景河邊上那一溜的書寓。淮景河邊的書寓不像別的地方敞開門就是為了做皮肉生意,這邊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幾分本事、幾分姿色。真要算來,還是當年唐宋瘦馬生意就傳下來的,歷史源遠流長,講究頗多。大多姑娘是書老板打小時候起就從人牙口手裏買來調教的,一颦一笑說話辦事都帶着各家風格。那麽多書寓裏頭,鳳軒齋算是身價頂高的了。聽聞鳳軒齋是自滿清的時候就有了,裏頭的姑娘最厲害的嫁進了丞相府裏去。這兒人從來都不多,但各個出落的別有一番風韻。最早時候那老板是靠着唱功起家,之後幾代承襲了這一傳統,不論男女,入門先聽嗓,好的才要。
改改小的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鳳軒齋靠唱,你唱得不好砸自己招牌沒事,可你不能砸了咱們這招牌!”。
故而惠娘從來都對他嚴得很,拉琴唱戲,錯了就打。改改與他師弟師妹三個人從小到大就沒少挨細柳條子抽。惠娘的那根細藤條抽人不傷皮肉,可抽上去的時候就是火辣辣的疼。三個孩子十來年挨的打恐怕比走的路還多。可就因為嚴,淮景河邊那麽多書寓裏邊,數惠娘帶的這三個孩子最出挑。這三人是惠娘的手中寶、心尖肉,吃穿用度從來不曾少了他們。媽媽的口碑好,來的客人自就尊貴。改改善琴,梨花善舞,如笙擅簫,三人一出很得桐城文人歡喜——也不管這些個“文人”之中有幾個有真材實料,客人出手闊綽,鳳軒齋的日子自然好過,淮景河邊又有誰和錢過不去的? 當年梨花出閣尋得相公就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放眼整條街,還沒見過比梨花更氣派的出閣禮呢。
有幾個下九流能混成那副模樣?
秦姨娘遠遠地就看見一葉小舟往她這畫舫來了,忙叫人放下跳板,把船上那三位璧人接過來。秦姨娘比惠娘年長,臉上一層厚粉掩蓋了皺紋暗沉,當年嬌俏輪廓已于歲月之中悄然消逝。為首那穿白旗袍的清亮女子嬌笑上前朝秦老板道:“小半年不見,秦老板愈發年輕了,到底是使了什麽法寶,方便透露妹妹知曉好叫妹妹也效仿效仿呀。”
秦姨娘绉了塊方巾掩嘴笑道:“梨花你這小丫頭的嘴真是蜜做的——人長漂亮了不說,嘴更甜了!”
“哪裏,我從來都是實話實說的。你不信問我師兄。”那女孩眉眼似水,纏去一旁瘦臉清秀的青年“改改師兄,你瞧秦老板污蔑我呢。”
改改目中難掩溺色,與她道:“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秦姨,媽媽講你們畫舫今日來了貴客,叫我們三人來是唱曲還是陪人呢?”
“這回來的錢老板是外地過來做買辦的,談的是仇、李兩家公子。叫你們過來就是彈曲助興,屏風都架上了。”
秦姨娘一邊說一邊領了他們上樓。梨花衣白,改改與如笙皆為一身藏青長袍,至門前後,姨娘将一個荷包交予改改:“錢先給了,到底與你們是老朋友,我也就不拖拖拉拉的了。”
改改從那荷包裏取了兩枚銀元又遞給了她,秦姨娘忙忙推手:“哎喲,這怎麽可使得!”
“哪裏使不得?小錢而已,孝敬姨娘去買兩朵花帶罷了。”
“你瞧瞧,哎,難怪惠娘把你們幾個當寶貝藏着。行了,不打擾你們了,且進去吧,這會兒只有錢老板一個人在,那兩位大少爺不一會兒就該到全了。”聞言秦姨娘就笑着收下了,梨花與如笙和這老板又行了禮,便在改改帶領下推門進了屋。屋裏只坐着一個體型瘦削的中年男人。高顴骨,臉很尖,一雙眼像陷進眼窩裏似得,皮膚是常年奔波被曬出來的黝黑。改改領人進去,給那人作了福:“錢老板,鳳軒齋三藝這廂有禮。”
梨花與如笙跟着行禮,也都恭敬說了聲“錢老板”。那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三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囑咐道:“一會兒客人來了,你們就彈吧。彈得好,之後我還會加錢的。”
改改他們都懂規矩,聽他說完便自覺退去了屏風後邊。
稍作定,梨花就拿手肘推了推低頭調琴的改改:“哎,今天還請了李家大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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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低垂着臉,輕聲道:“知道,不就是你相公嗎。又要炫耀你那出閣禮呢?”
“才不是呢。”梨花拿小眼神斜他,抿了抿嘴想說什麽又沒說。改改調好了琴擡頭看她,見這個丫頭眼朝着屏風走神,便也懶于招惹她,偏過身去與如笙講譜。
過了一會兒,外頭傳進人聲,改改知道客人來了,便低頭撥弦,他一起如笙便和上,三拍過後,梨花細細的嗓音便開腔了。
“……一霎時把七情具以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
梨花的《朱樓》一直都唱的好,可這一回竟聽得她聲音凝噎。改改一回頭,驚覺這丫頭不知何時竟淚滿朱顏,他忙遞了眼色給她,接着往下去唱。改改接過唱詞,添了段念白改了調後繼續唱着,看梨花噤聲之後垂了頭在那低啜,也是一唱三嘆,心下不免憐惜起這平日沒心沒肺的丫頭,居然當真栽在了頭客身上。
梨花哭了一會,終于回過神了,但這一哭就啞了嗓,只好抱着琵琶與改改換,屏風外談事的三人大約根本察覺不到屏風後發生的變化。
外邊的人事情談完了,就聽錢老板道了一句“請”,改改就知道今日結束,便站起身領着師弟師妹走出去。梨花哭紅了一雙杏眼,抱着琵琶走在最後。
桌邊三人,除卻方才就見過的錢老板,另兩位青年才俊分別為李仇兩家公子。穿白色西裝洋人做派的就是梨花頭客,李桢。梨花一走出來,這大少爺的一雙眼睛便落在她身上,未曾挪動半分。另一邊穿一襲青衣的應當是仇家二少了,看他斯文打扮,想來也不是會在淮景河邊厮混的主,自然也就看着眼生。
三人行了禮,錢老板各做打賞,改改打頭道了謝後令人出去。正跨過門檻,忽聽裏頭李桢開口喚了一聲:“梨花。”
丫頭腳步一頓,改改與如笙都回過頭去。梨花欠了欠身,未曾擡眼看他,只是低喚了一句:“大少爺。”
“梨花,我……”那李大少爺欲言又止,仿佛意識到眼下境況不對,有些話不當開口,便轉而道,“我傍晚去鳳軒齋找你。”
改改見梨花的眼睛一下亮了,可卻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姑娘抱着琵琶戚戚開口:“算了吧,大少爺,叫李老爺知道是會罵您的。”
便也不等李家大少再說話,梨花再行禮道:“鳳軒齋承先生們厚愛,我等告辭,望得先生日後也能多多照拂小齋生意。”
語畢由着改改領着出門下樓。改改餘光看見李桢在門前站着,目光随着梨花一路往下,他又轉頭去看梨花丫頭那八字下垂柳葉眉,就見她一雙通紅眼中淚光盈盈。
待上了小舟,梨花一放琵琶抱着改改的胳膊便大聲哭了起來,這哭的好生痛快,眼淚珠子不要錢的往下嘩啦啦地淌,不一會兒就濕了改改的一襲青衫袖。做師兄的拍着梨花的背,朝如笙道:“如笙,吹個《玲珑鎖》。”
“不,如笙,吹個《百鳥朝鳳》。”
如笙看看改改,又看看梨花。改改說:“聽梨花的。”小師弟便舉簫到唇邊,《百鳥朝鳳》曲調歡快,他吹時關切目光不住地往梨花身上去。如笙來的遲,只曉得李桢當初為了梨花出閣禮一擲千金,還得罪了家裏老父,卻不知那混跡煙花巷多年的大少爺,獨獨對一朵白梨最是上心。
曲兒愈歡快,梨花哭的愈厲害。改改握着梨花的手掌心與她說:“悠着點,莫把嗓子哭壞了,将來還怎麽唱曲。”
梨花頭埋在改改肩頭點點頭。撐船的師父手腳麻利,一會兒就到了鳳軒齋後門。停穩了船,如笙先替梨花抱琵琶上岸。他們回來時,惠娘正好下樓,瞧見梨花模樣,細眉一豎:“今天客人欺負人了?”
改改解了裹琴的綢布把樂器放下。梨花本被扶到座邊,聽惠娘開口,不坐也不開口說話,只是拿帕掩了面搖搖頭,松開改改握着她的手從惠娘身邊穿過,上樓去了。
惠娘面露疑色瞧她背影問改改:“這丫頭怎麽見了鬼似得?”
改改嘆了口氣:“哪裏是受人欺負見了鬼。”
“那怎麽回事,你們是碰上誰了?”
改改擡頭看了她,斟酌片刻後答她道:“李家的大少。”
惠娘“噌”地一下站起來:“李桢?他在船上幹什麽,姓秦的不是說新客嗎?”
“請我們去的是新客,但人談生意的人裏邊有老熟人。”
惠娘聞言捏了手帕埋怨道:“秦姨娘是什麽意思?她又不是不知道那李桢是我們家梨花的頭相公!”
改改說:“人就是知道又哪裏會計較?再怎麽個頭相公,又哪裏會有真感情。媽媽您不也常說,這淮景河邊上哪是個談真心的地界?”
“哎,這事!”
改改放下手中杯盞,擡頭看走進來的如笙:“你不去勸勸梨花?”
如笙聞言搖頭。惠娘又來回踱了幾步道:“罷,你們歇着,我去勸。”
惠娘上了樓去,改改坐在大堂看窗外老梧桐樹上新發的綠葉。葉叫風吹落,落進井裏,井沿上的青苔被四月裏的太陽曬得奄奄一息。井邊石板縫裏艱難掙紮出一點綠,綠上開出一角小白花。多惹人憐的一朵小白花,可惜生錯了地方。
“改改師兄,師姐她……她是喜歡李大少爺嗎?”
改改聽得如笙開口,苦笑道:“如笙,那你說什麽叫喜歡呢?”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改改說。他收回目光,落在小師弟白淨的面龐上,“興許梨花那是歡喜吧。只可惜,這東西不能叫梨花享上福,只會平白受了苦。”
如笙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那一雙大眼睛裏也不知想着什麽。改改忽然打了拍子唱起了小令來:“這憂愁與誰,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衰楊古道,衰柳長堤。”
歌聲凄凄切切,傳上樓去,惹得屋中姑娘又好一陣珠淚漣漪。惠娘“啪”地開了樓上窗罵與樓下來:“晦氣!改改,叫你唱不唱,不叫你唱你倒唱了!”
改改忙擡頭回道:“告訴妹妹,是哥哥不好。我不唱,我不唱就是了!”
窗又關上。
如笙想了想,重操起簫将方才船上未吹完的那曲《百鳥朝鳳》又吹了下去。改改聽着簫聲走至門前。四月裏暖風乍起,風吹的人舒适,卻叫梨花陣陣哭聲惹得家裏人跟着連聲嘆氣。幾雙雀兒叽叽喳喳落枝頭,幾對白蝶雙雙飛飛繞井邊。改改倚門四下看去,井邊那朵小白花迎風開得正好。
開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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