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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今日要出鐘,仔仔細細打扮好久,久的改改在樓下都等得不耐煩了。惠娘翹着二郎腿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嗑瓜子,邊嗑邊道:“有的人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才哭過就忘到腦後去了。梨花,你是上趕着給李家做姨太太去哦?”
改改聽了幫腔:“媽媽亂講,梨花那是要去當少奶奶作太太去的,以後鳳軒齋可都指着她哩!”
梨花穿着一身淺粉旗袍盈盈下樓,眯了眼睛看着說話的二人,扯了帕子回道:“你們兩個講話真不講情誼。我就是出個鐘,哪裏有那麽多廢話?”
“哎,梨花怎怪起我們來了。媽媽是在給你讨個口頭彩,來日你擡進李府去了莫要忘了鳳軒齋。”
改改聽了惠娘的話盡笑,梨花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拉上改改出門了。臨門前,改改說:“不然梨花,我還是不去了吧。那少爺點你又沒點我。”
“說好了去,你可不能反悔。”
梨花拽着改改。惠娘在後頭道:“陪她去,改改。省的姑娘到時候又哭得不省人事家都回不來。”
“媽媽!”
聽得前頭一聲嬌嗔,惠娘揮了揮帕子:“去吧去吧,別遲到了叫客人好等。”
巷口就有拉客的黃包車等着。二人各上了一輛,報了地名,師父腳步穩健往城北鳳凰山去。
鳳凰山角有間茶館,侍風亭正好在半山腰,山頂還有個供着觀音的尼姑庵。改改把梨花送到了山腳,自己進了茶館打發時間。梨花想拉他一塊上山,改改推拒:“我去?我去做什麽?傻妹妹,你會情郎便是,幹嘛還找我這個哥哥作陪呢?”
“那……說不定他也拉着仇二爺來了呢?”
“你當一個個的都歡喜湊人家談情說愛的時候煞風景呢?”
梨花見拉不動改改,便只好一個人上了山去。改改看那丫頭背影無奈笑笑,信步朝茶館大堂去。他才挑了個靠窗亮堂的地方坐下,便有夥計迎上來笑盈盈道:“這不是改改嗎!怎麽,今兒咱們老板請您來了?”
這間茶館偶爾也會請改改梨花他們來唱兩曲,這兩年他們身價上去了,老板請的就少了。聽說是有了常駐的戲牌。改改由他麻利地沏上一壺雪水雲麗,抓了一把蠶豆往嘴裏丢答道:“哪呢,咱今趁着這大好春光出來逛逛,這不正好游到鳳凰山腳嗎。”
“喲,那您來的可真是時候,這兩天山上櫻花開的正好,好看的緊呢,好看正是好時候!”那小二與他寒暄幾句,見又有客人,便招了招手,“那您喝好,有事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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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擺了擺手:“行,你忙去。”
卻一擡頭,便瞧見小二所迎進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那玉佩抵債的仇二爺。二爺也看見了他,擺了手,遣退小二招呼徑自朝着改改這走來。仇二爺今日換了身與李家大少相似的衣着,西式襯衫與一條黑色西裝褲,腳上是一雙黑亮的方頭皮鞋。
改改喝着茶,笑時彎了一雙眉眼,點點動人。他見二爺坐下,便取了水杯,蕩淨之後倒上一杯茶水遞與他面前:“好巧,二爺也到這來打發時間。”
仇二爺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其實照理,那日在鳳軒齋,他們算得上是不歡而散,改改也沒料到二爺會坐過來。
“既然你在這,梨花姑娘想來已經來了。”
改改嚼着蠶豆:“做生意嗎,總不至于叫着客人好等。”他看二爺文雅的抿了抿茶,又道,“二爺的玉佩在梨花那兒,想來的靠着李少贖回來了。”
“哦,那也無妨。我猜也是這樣的。”
“二爺的脾性真好,三代雅士出生的人,氣度就是不一樣。”改改贊人的本事是天生的,不管誰聽上他誇得這幾句能心滿意足好幾日。仇二爺放下了杯,卻像是不大高興的蹙了蹙眉頭:“我們也見過幾次面了,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天酬。‘二爺’這稱呼,說實在,我是聽不大慣的。”
“哎,這……想着主顧有別不是,哪能喊您名字呢?”
“二爺聽着別扭。”
改改想着,烏豆似得眼睛鼓溜轉一圈:“要不我喊您仇先生吧?”
“仇先生聽來也有幾分生分了。我叫你改改,你喊我天酬,這不是挺公平的一件事情。”
“那不是因為您沒法跟着喊我某先生嗎。您要是叫我改先生,那多奇怪啊!”改改這般說着,卻也認真打量起眼前的仇二爺來了,還沒見過這樣的主顧,真是挺稀奇的。濃眉大眼,想來随的仇太太——聽說老夫人當年也是四裏八鄉極有聲望的大戶人家的小姐。仔細再看,這男人一副硬朗、俊氣的面相,面色中透出倦色,膚色瞧着常曬太陽,略微偏黑,眼眶下是一抹青黑,想是晚上睡得遲。但改改相信仇先生睡得遲和別的他見過的主顧理由定是不同的。坊間是有不少和這位仇家二爺有關的消息:打小長于詩書之家,通身文人氣派,祖上出過三個進士,即便到了仇天酬父親這輩略微式微,可總歸還是有着大家風範。
是這樣的人物啊,跑去和個淮景河邊書寓裏的戲子歌妓一桌喝茶就夠奇怪了,遑論提什麽“公平”。改改只覺得眼下光景荒唐的很,做夢都夢不見這樣的。
“……你笑什麽?”
仇天酬看改改突然笑起來,很是迷惑。改改搖搖手,只想說這二爺真是個好脾氣的人,他道:“二爺昨日上了淮景河,今天又坐這小窗邊與我喝茶,傳出去了是要叫人說閑話的。”
仇天酬嘆了口氣:“會有什麽閑話?人活着,難道還怕言語淹死不成?”
“話不能這麽講的,仇先生。人言可畏啊,老話不是這樣說嗎?二爺……”見仇天酬看他,改改只好妥協了改口,“仇先生,您這種大家長出來的人物,不應當是比我這個市井裏頭摸爬滾打生起來的知曉的明白嗎?”
“哎……”聽他這麽說,仇天酬只是嘆了口氣,“在國外的時候,凡事總歸會講理,講法。要我說來,講人言是最不道德,最為下作的了。”
改改這才忽然想起來,這仇家二爺的确是出過國的,也就這兩年光景才回來。他便笑了:“洋人在洋人的地界上當然是講法講理了,但到了我們這,誰還管着這事兒呢?洋人他們有一個理,我們這兒也有一個理,當官的有當官的理,當兵的有當兵的理,老百姓受的卻什麽理都用不上——到底了還得去看人情,看手頭攥着哪些個官呀、兵呀的理能用上。不然活該叫理呢、法的壓死。你聽的言語傷人、害人、捧人、怨人,可沒辦法呀,人言有人言下作的地方,但比起那些個‘法’、‘理’除了人言,沒什麽能用得上幫得着的東西了。好歹只有‘人言’是我們這些平頭小老百姓知曉熟悉的。”
他這話叫仇天酬聽了細想幾分,确有道理。沉默片刻後,他看着改改,很認真開口:“改改,你與我見過的戲子不一樣。”
改改笑着搖搖頭:“您才見過多少戲子,便說這話了?”
“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見過不少藝妓。再說,出國前,濟民也總拉着我到梨園去聽曲子的。”仇天酬不緊不慢和他解釋,忽又問他,“改改,你為什麽唱戲啊?”
改改眨眨眼,心說着這仇先生的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傻氣:“我除了唱戲沒別的會做的。您說我能幹嘛?我講,這是命,您信嗎?”
仇天酬搖頭:“不信。我這人最不信的就是命。”
“哦,可是我信。”改改吹着熱茶水,看杯中葉根浮動,“原來我跟着我師父是學裁縫的,如若跟着他學到現在,我也不會唱戲。可老天爺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把我師父收去了,我就只能被師父師妹收養了去學戲。現在的這個媽媽不會裁縫只會唱戲,那我只能抱着三弦琵琶學唱腔了。”
“可這怎麽就是命呢?”
“是命啊,仇先生。”改改望着他,“您想,我師叔會唱戲,我師父又怎麽不會。裁縫日子要是不好過了,我師父沒死說到底還是要教我唱戲的。再者,老天爺收誰不好,偏收了他去?話又說回來了,我師父的三弦,其實彈得比我媽媽都要好。”
仇天酬卻還是搖頭:“要我說,這不是命。”
改改語氣輕快繼續反駁他:“要我說這就是呢。很多事情是三分天注定的,就像您,生在那詩書之家,定是有出息的人。”仇天酬欲開口再說什麽,卻聽一陣的“改改!改改”急促叫聲,打斷了話語。
改改轉過頭去,看那小二急匆匆上前來,先沖他對面仇先生恭恭敬敬作了揖,滿懷歉意道句:“得罪先生!”又轉過頭,朝着改改為難開口:“我們掌櫃的有急事托我傳話呢小老板!”說着,湊到改改耳朵邊來低語,“掌櫃的找您救場子!價錢好商量的很,您看……”
改改聽了倒是為難了:“可,我這回出門沒帶着家夥啊……”
小二道:“這您放心!店裏頭還有個幾件,您挑就是了。要實在不趁手讓夥計給您取去!小老板,救場如救火,您幫幫忙行行好吧!除了您我們也沒那麽快找着人來啊!”
改改擡眼看了眼四周,大堂內客人漸漸多了,臺上卻還光零零的,單放着一張椅子與桌。方才進來時擺着的戲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撤了,改改瞧着一臉着急的小二,到底還是架不住三番四次好言相邀,便軟下語氣:“那,你帶路吧。”
小二一聽這回答,高興連給他鞠躬作揖,改改擡眼去看仇天酬,二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改改把蠶豆碟子往前推了推,不大好意思道:“這就怠慢了,先生還望見諒。”
“無妨,我倒覺得是自己運氣好,還能有幸看你唱個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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