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改改由小二領着,進了後院。這兒的老板姓方,卻是個生的天生圓滾的大白胖子。方老板瞧見改改滿面激動迎上來,連連與他道:“祖宗喂,可把您給盼來了!救場如救火,改改小老板,我真是太謝謝你了!”說着便引了他往後院的小屋裏去,“來來來,趕緊挑件你趁手的物件,價錢你放心,我按照原來三倍的給你。”

聽得這句保證,改改方道:“方老板生分了,我們也不是頭回做生意,能幫上您的一定義不容辭。”

他随方五爺進了屋,裏屋牆上挂着好幾副琴,三弦、琵琶、二胡都有,還有把中阮。改改早年與他認識,知曉是個歡喜收藏這些個琴的主顧,正挑着,卻看方老板過來牽了他手與他愁眉苦臉道:“哎,本來今日唱戲的主該來早就來了,就是不來也應該來個信啊!她倒好,臨上臺了才派人來說嗓子不好。哦喲,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一邊說着,一邊還揉着改改的手掌心。改改面上帶笑的把自個手抽出來,轉身挑了把看着順眼的三弦與他客氣道:“方老板不是與景屏書寓定了契麽,她一人來不了了,不會派別人?”

這大白胖子搓着手嘆了氣:“咳!我們家和景屏書寓早解約啦。這來唱的是個閑身藝妓。不曉得你聽過沒有,就是那個唱夾板嗓的端穗兒。”

“聽說過呢。”改改執琴試了試音,“聽街巷裏頭姐姐們說他最近傍上新來的買辦商人咯。”

“哪兒啊?幾日前警察局的都有直接點名要她作陪呢。”說到這裏男人也露出些許睥睨神色來哼哼道,“人家富貴了,是紅了,哪兒還把我們這樣一個山腳底下的小茶樓放眼裏啊?我哪裏敢惹她,就是不來,我能有什麽辦法。只是萬分感謝你啊,改改。”

方五爺見改改挑好了琴,引他去前廳。言語裏始終還少不了一份抱怨:“那端穗兒富貴了,我看今日來不了,将來也請不來了。可你說吧,不管怎麽樣,哪有臨到頭不來的,不是壞人生意麽!”

那老板抱怨歸抱怨,有改改在能救場,他內心也歡喜極了,一雙眼睛落在他身上就沒挪開過。改改長得好看,這是見過他的人都公認的一件事,那雙眼,那張臉,那膚色那身段,雖說是個男人,也是真真妙人的。再者,做生意的利字當頭,請改改來了并不比請了端穗兒效果差。這樣一來,什麽事兒在他眼裏都能暫且放下了。

改改執了把三弦上臺,底下原本還嘈雜的人群一瞬間就靜了,有客人高興笑道:“方老五,方老五!你倒是有趣的很呢,挂着端穗兒的牌子,請了改改來唱。那票錢我們還要不要多給啊!”

方五爺上了臺樂呵呵沖衆人作揖笑眯眯道:“擔心大家平日裏只聽端穗兒清唱太過單調了,這不特地請了改改來換換調兒麽!”

底下有人問:“票錢呢?”

“一樣,一樣!”

說着又沖着來聽戲的客人作了揖,扭頭小聲與改改說:“請吧,小老板。”

改改便施施然行了禮,在臺上那椅子上坐下,笑着一撥三弦試了試音,沖臺下開口:“許久不曾來鳳凰山角下唱了,承蒙各位主顧捧場,今兒便給諸位唱幾首拿手的彈詞,聽客們若歡喜,便多多關照吾等生意。”

便輕挑弦,起了調,改改嗓子一開,底下便有叫好聲一片。他嗓音天生潤澤,唱旦角時清麗嬌秀,唱小生亦是得體郎毅,多少唱戲的男人毀在了一個倒倉上,偏生有鳳軒齋好生供養着他,用不着改改在變聲時整日的唱,還有惠娘、四姨盯着調理,這兩年重開嗓唱戲,着實驚豔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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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貴妃獨坐沉香榻……”

這首《長恨歌?宮怨》唱的是楊貴妃與唐明皇,算是聽客們熟的一支曲子。音調婉轉妩媚,改改唱腔纖細綿長,悠悠不絕,卷帶了幾分委屈在其中,聽客一時着迷其中搖頭晃腦直盯着臺上那彈琴的人,聽着他那唱戲的腔。方五爺躲在櫃臺後面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拍了身邊小二的肩膀直道:“改改是福星!他是我的祖宗爺爺,是福星呀!”

小二忙先扶住了他:“哎喲掌櫃的,您可悠着點,當心了您腳下地滑,一會兒摔了可不好了!”

改改撥着弦在那臺上唱,唱至“将身靠在龍床上,短嘆長籲淚兩行。衾兒冷,枕兒涼。”時,擡眼那幽怨一眼,卻是正好落在了窗邊那仇天酬身上。仇二爺端着杯茶似笑非笑看着他,眼光交彙那一剎,改改不知怎的,将目光避開,落到了別處。那剎那之間,像是什麽光落了眼睛裏去,他自己說不明白,只當是唱時情濃深處,莫名生出的情愫了。

唱罷一曲,又唱了首《清平調?采梅》,再加了兩支新學的折子才算結束。底下賓衆叫好聲不斷,改改起身行了禮,抱琴回了後臺。他看方五爺在後臺候着,正想将手裏頭的三弦的遞上去,卻又叫他按着手指推了回來。

“錢你拿好了,琴也用不着還。”方五爺從小二端着的托盤上取了一袋子錢遞給他,改改收了錢卻與他推拒:“方老板,這琴我可不能要。”

“哪裏的話?”男人順着他指尖往他手腕上走,“琴放我那屋子裏能有什麽作用?都說好琴贈妙人,三弦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你收着便是。今日我可當真謝謝你了。”

改改看實在是推拒不過,只好稍縮了手避開那人撫蹭把這琴收下。三弦确實不是什麽貴重的樂器,不過這把的做工也着實精致。方老板看他收了琴,又問:“一會兒小老板還有事沒有?晚上不知可否賞臉陪我小酌兩杯?”

改改就指了指外頭:“今日我其實是陪着主顧來的。您瞧,仇二爺還在外頭等着我呢。”

聽這話,方老板臉色些微一變,幹笑着和他道:“好,那你趕緊的陪他去吧,可別叫我這事兒耽擱了仇二爺!你有朋友我就不多留你了。”

拿了琴,收了錢,改改作了揖朝大廳去,臨門簾前要走去的時候,臉上的笑有那麽一瞬淡了,看了眼被摸蹭過的地方,輕聲嘆了口氣。走出來時,仇天酬還在那地方坐着。

日頭已經落了。

仇天酬見他過來,便叫來了小二結賬,改改有些不大好意思:“沒想到那麽久,讓您好等。”

“無妨。你唱的真好,改改。”

改改又笑:“承您厚愛了。”

兩人便一同出了茶館,仇天酬和改改說:“方才濟民差了人來告訴我,他送梨花先回去了。”

“哦,那邊勞煩李少費心了。”

改改答他這話時,伸手要招黃包車:“如此,仇先生也回去吧。我替您尋輛車。”

“不必。”見他拒絕,改改擡眼往他,仇先生站起來時大約比他高出大半個頭,“我……我想送你回去。”

“送我?”改改收回了手,疑惑地看他。仇天酬道:“鳳軒齋離這兒并不算遠,我送你回去吧。你莫要與我推拒,只是梨花和濟民的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改改聽了這話也就明白了,便抱了琴領仇天酬往淮景河邊走。夜幕緩緩降下,淮景河邊的營生才剛剛開了頭,華燈初上,人聲鼎沸,來來去去黃包車進出,說說笑笑便見女子門邊斜倚。這是桐城夜晚最熱鬧的地界之一。

兩人并肩走着,踏進淮景河巷的地界,燈火一下亮堂起來,青石板路上映了兩個人重疊的身影。

“改改,我看你似乎并不喜歡梨花與濟民交往。”

改改撥了撥琴頭上的轉子:“仇先生哪裏的話。姑娘與客人來往,我哪輪的上道一句不喜歡呢?”

“……你不看好他們吧?”

改改微愣:“什麽看好?”仇天酬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他那一雙眸子。那雙眸子在長睫下眨了眨,道:“如若是那個看好——仇先生還是不要來開什麽玩笑了。”

仇天酬嘆了口氣。

改改扭過頭去,望幾家院落伸出牆外的枝枝桠桠。

“李桢他吧……”仇天酬這次竟沒稱呼李少的字了,“他,脾氣很犟,小孩心性。我因是他摯友,又與他有表親關系,見他想了梨花姑娘那麽多年也就想幫他一幫。可是我現在也不知道,這究竟幫的是好是壞了。”

他這樣說時又去看改改。改改一時沒答話,兩人靜靜在巷子裏走了一段,過了會兒才道:“所以說,二爺的心地好——我聽說二爺當初去日本時是去學醫的。”

“你又叫我二爺了?”

“好,仇先生。”

“當初是瞞着家裏學的醫。誰想到回來以後,家裏根本不承認,硬逼着我接手家裏的生意。”

“所以說,哪有人能過的當真自在呢。”改改嘆了口氣,又道,“再者士儒也是要吃飯,況且您那出身,多少口人巴望着您養活。您要是去當大夫,多少人得混不上飯吃呢。”他說着,低頭去擺弄裹在那柄三弦外的綢布,“我與梨花的出身是不好與您比的,可也有人指望着我們過活。不論李少什麽心思,也不管将來他與梨花會怎麽樣,但總歸仇先生這一幫,幫着我們又多掙出了一天營生。好或者不好,這事情又該怎麽講呢?若論好,大少爺看上個藝妓,聽起來當真不是什麽好事情。可要說不好吧,天下有情人凡幾,又有多少能有幸争得一夕歡愉呢?”

“濟民昨日回去,叫他妻子知道了這事情與他大吵了一架。”

改改苦笑:“要這樣說,便是不好了。”

仇天酬嘴角無奈揚起:“可今日他來時那歡呼雀躍的模樣,又好像遇上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好事。”

“這樣看來,許也是好了。”改改道,“所以,好或是不好,有哪裏來的準數呢?”

他們走進小巷,鳳軒齋靠河,屬巷子深處。女兒家的脂粉香在巷子裏暗暗浮動,小樓上亮起了一盞盞暈黃的燈,隐隐約約歌聲傳來——那歌聲比不上改改,仇天酬想到。

随着巷子愈深,那扇油桐大門也愈近,改改走在他身邊,與男人只差幾指距離,近的甚至能察覺他身上淡淡檀香,他偶然間一擡頭,瞥見他略長快長到脖子的發,風吹過來時朝上翹去,像是忽然翻起的嫩草。

“到了。”

仇天酬瞧了大門前“鳳軒齋”三個字,停住了腳步。改改失措的收回目光,擡腳踏上臺階,轉回身來時,他對仇天酬道:“您若不想惹得不好做人,李少的事情您還是不管得好。不論最後事情如何,總歸都會有人埋怨您。既是朋友的風流帳您又何必跟着進來摻和呢?”

他喚來守在門口等客人的車夫:“天色也晚了,先生早些回家吧,免得叫家裏人擔心了。”

仇天酬聞言點了點頭,他坐上車,車夫正要擡步,卻又轉回頭來對擡手撩高篷子對改改道:“我不摻和——那改改,我能來找你嗎?”

改改正欲推門去的手一怔,他轉過身來:“您若想找,便來找好了。鳳軒齋開門做生意,哪裏有不接待的理。”

“如此,如此……”仇天酬對上了改改那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話到嘴邊又改口道,“如此,我便走了。再會。”

“仇先生路上當心。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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