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進了巷子,改改走了沒幾步,又被人一把拉住,壓在了牆上。那手往他的下身後腰亂走,改改低垂着眼,也不答也不應的,就是指尖還在那一枚又一枚的泡子上頭摸。酒氣噴在他臉上,方老板身上的肉直往他身上壓。

“改改啊,你怎麽會有那麽勾人的一雙眼睛呢。”

男人的手用勁越來越大,掀了他的衣服貪婪似得摸過他身上的肌膚。但凡摸過的地方都生出一片雞皮疙瘩來,改改忍着心底厭惡,依然在用指頭一個個的細細摸過來,也終于如願以償的,摸遍了所有的泡子,确定了他想找的那東西根本就不在這上頭。便聽“啪”的一聲,驟然合上了盒子。

這一聲脆響像是一個信號,改改将那一盒頭年硬塞進了他與方老板之間,猛地将那人推開。

“方老板,不好意思了,這不是當年鳳軒齋當了的那副點翠頭面。”他理了理衣擺,笑容得體的與對方道,“天色不早了,您趕緊地回去吧,免得夫人在家着急。”

對方可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方老五漲紅了臉,改改冷下了臉把那木盒丢他懷裏似笑非笑道:“您仔細的瞧瞧吧,我這一摸就是糊的漿底子,你若是真按照鳳軒齋那套收的,只怕是上當受人騙了。”

“可……這好歹還是一副點翠頭面呢,改改,改改……”他忙又湊上來,像是想借這個再與他好好地多親熱親熱。改改卻推着他往巷子外頭走,大聲喊了個拉車的師父過來,“這樣的頭面,我們自個兒有更好的呀。您還是回去吧,如果真是叫人騙了,明日趕緊的把這錢去要回來——哎!有客坐車!”

“不是,那個……不然你進屋上樓,有光了再仔細看看?”

改改依然是笑:“這是真是假的,我指頭一摸就摸出來了。當真鳳軒齋的不是這樣子的。”

“改改呀,我……”

“快回去吧,方老板。我唱了一天戲也累了,您下回有機會,再來找我好了。”

方老五終于收起了那一副好言好語的皮相,皺了眉惡狠狠的用力扯住了改改的手臂:“你給我開什麽玩笑?”

改改也冷下臉斂去笑:“方老板您喝多了也別在這兒地界上亂來。”

“我亂來?我在你身上砸了那麽多的錢,你說不要就不要?好個無情的戲子,這頭面,啊,這頭面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你這樣以後生意可做不成了!”

“生意?”方老五拽着他,“你還談什麽生意?你真以為自己紅了可以為所欲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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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太要是知道她丈夫大半夜裏在煙花柳巷做這檔子事,也不怕說了家裏頭鬧翻了天?”改改瞧他臉色變了就知道這句話還是有用的,他冷哼着抽回自己的手來,揉着被捏疼的那段手臂,“是呀,我是個戲子,您瞧着我好看看上我了是我運氣,是我榮幸,可我也是個誰沾上誰就洗不幹淨的穢物。您有本事就來強要我好了,到時候撕破臉了看看是您丢人還是我丢人!”

“你……你!”方老五叫他氣的發抖,改改還是橫着眼,小聲細氣的故作示弱道:“我不要臉吶,我才不怕呢,那您呢。”

男人一甩袖,走路搖晃,卻還是拿着那一盒的贗品出了巷子,那兒已經有車夫等着,方老五氣哼哼的坐上車,發洩似的朝那車夫吼道:“走啊!愣着幹什麽!”

改改靠在巷口眼神睥睨,瞧着那黃包車搖搖晃晃地離了巷子,終于還是喪氣般沿着牆一點點的滑了下去。

鳳軒齋太靠裏頭了,外面莺歌燕舞,裏頭靜谧一片,什麽聲音都沒有,半夜裏的歡笑都給隔在了巷子外面。改改覺得自己真累,渾身被摸過的地方又莫名冷得像有冰錐往外鑽。鳳軒齋的門前點了兩盞喜氣的大紅燈籠,紅光照在了他的臉上,像是在他臉上抹上的一層朱砂。

靜靜的巷子裏忽然又腳步聲響起,改改有些怕,可還是擡起頭去看,他聽見有人對他說話。

“如若那副頭面是真的,你是不是确确實實會請他上樓去。”

看清了那站在紅燈籠光照裏的人的那一刻,改改覺得自己的血好像倏忽間都涼了。誰都行,在巷子裏瞧見自己如何與人狎靡,自己又是如何一番下賤姿态的——真的,誰都行。可是誰都不是。

偏生是他。怎麽是他?

仇天酬看着他那目光像是當真看這樣一團穢物,他的眼冷的讓他骨髓生疼。改改別開眼,不再與他對視,也不答他,只是扶着牆站起身來往臺階上走去。

“改改!”

那幾步子拖着沒兩步,又讓身後的人猛地呵住了。他斜過頭,看見男人憤怒的一張臉,抖動的下颚,忽然笑了一聲。

“是呀,不然呢?”

男人沖過來拉住了他的手,強迫他轉過身來看着自己:“你怎麽能這樣?你難道就是這種為着富貴錢財折腰的人嗎?”

改改費解的望着他,他笑,笑的整個肩膀都劇烈顫抖了起來:“二爺啊!您是不是傻呀?你以為這兒是哪?您上的學堂?你住的街巷?你以為我是誰呀!”

“你……你……”

“我早就和您說明白了,這是鳳軒齋是淮景河!”改改掙開了他的束縛,大聲朝他喊道,“沒人喜歡我就是個戲子,有人喜歡我就是個娼妓!聽清楚了沒?娼妓!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就是這麽一件髒東西!我劃破了臉傷到了手不成,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壞了的東西就賣不上好價錢了,你瞧見我臉上的傷不也是那麽想的嗎?”

“我從沒這樣想過,我把你當做一個本本分分堂堂正正的一個人。”仇天酬的眼睛都氣得發紅,“你怎麽能這樣?我分明已經與吳老板說明白了,你可以靠着唱戲脫離這生活的,你為什麽不肯?”

哎……他不明白的。

怎麽能明白的了呢。

改改累極了,除了疲憊實在是想不到別的東西,他笑了幾聲,擡起頭來長嘆了一口氣:“二爺,我曉得您為着我好。可是咱們倆呀,橋歸着橋,路,歸着路。甭費勁了,湊不到一塊的。”

那盞燈籠照在了兩個人的臉上,把眼睛都照得通紅。

“你分明可以,是你自己不願意。”

“這是命。”

“我說這就不是!”

他聽着男人這憤怒的吼聲,避開了目光。改改從懷裏頭摸出了一樣東西,是那塊留在桌上的玉菩薩。

“您送的東西,我要不起。這玉菩薩還是您自己留着吧。世道,也不大太平,您安生,我也安心。”

他把玉佩硬塞進了男人手裏頭去,卻不曾想,仇天酬揚手便将這塊玉狠狠抛擲在了地上。

“本就是塊頑玉,縱使雕成了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又有什麽用!”

那玉石碎裂開來,炸開一片的晶瑩碎片,散落一地。那些個光光影影,那些個高聲調笑,一剎那間随着這塊裂開的玉湧進了改改身體裏,多到他難以承受。玉碎了,碎了便碎了吧,可像是有幾片碎渣子掉進了他眼睛裏。改改想說話,可張張嘴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解釋嗎?能解釋什麽,前頭說的不全都是實話嗎。

仇天酬也沒再開口,他抿着嘴,痛心疾首似得瞧了眼改改,轉身快步走出了巷子,好像一分一秒都不想在這裏多呆。

也是應該失望。何必呢?從一開始就已經告訴他了這都是些什麽人了。

改改像是突然暴起地在他身後放肆大笑起來,快要笑出眼淚,一邊笑還一邊喊:“二爺您可得好好看明白,這處地方,哪兒都沒有清清白白!哪兒也沒有什麽人是本本分分!您可是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那男人身影一折,便沒了人。

這巷子又靜了。連第二個人的腳步聲也沒有。

改改合了合眼,晚上喝的酒終于起了作用,暈乎乎的,整個胃都被拉扯着往下墜。他心裏想着,總算也是了了一件事。大夏天的,晚上風吹過來,吹得渾身都冷。

轉過身,推開梧桐大門,跨過了門檻,側耳一聽就能聽見惠娘房間裏頭傳來的聲響,估摸着那一屋還得接着折騰。轉過身準備要将門關好,突然又聽見了靠河岸的後門傳來聲音。

“誰呢?”

改改壓下心底的難受疑惑往那邊望去。沒有人搭話,也沒再有別的聲音響起。他關了門上了闩,狐疑的朝着那兒走去。

後門平日裏入夜了都是要上門闩的,可這會兒門闩偏偏耷拉在了一邊。有人從裏面把門打開跑出去了。

想想這樓裏面最愛往外頭跑的人,改改覺得頭疼的打開門往外去。外頭是青石臺階,臺階往下就是淮景河的河水。這兩日天氣熱,日頭曬,水位往下降了些,多露出了兩階爬滿了青苔的臺階。河邊上一片亮着的燈火,倒影在水裏面,波光粼粼,色彩明豔,混着天光月色,倒也是好看。

改改人疲乏,頭也隐隐作痛,便懶得張嘴去喊,低下頭四處張望找尋了一下,這邊後門沒有停船,小丫頭就算想走也沒辦法,跳進水裏更是死路一條。臺階上沒有,便往河堤的小石岩上看,果不其然,就看見芸湘那丫頭赤着腳,穿了條白睡裙,警惕畏懼的貼牆根站在了石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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