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其實之前由四姨帶回來,随如笙師兄學了會兒簫,芸湘便早早的睡了。她房間緊貼着惠娘的屋子,其實就是由原來的耳室改的,她年歲太小,還不夠格去住原來梨花的屋子。耳室與正屋之間就隔着一道簾子,想要過去也方便得很。這丫頭是最遲一個進來的,平日裏還有給媽媽端茶送水的事情得幹。芸湘這幾天跟着改改又累又興奮,沾到枕頭沒多久就睡熟了,都不知道惠娘和客人是什麽時候回來的。迷迷糊糊裏,叫隔壁傳來的聲音吵醒,緊促而深情的喘息與呻吟,像是忍耐不住而哼出來的。男人低沉的聲音,女人随之瑣碎的低語和應和。
小女孩從床上狐疑地爬起,揉了揉眼睛,原本蓋在了她身上那條薄薄的毯子落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隔開耳室和正屋的門簾。
兩具交纏在一塊白條條的肉體映入芸湘眼中,那些赤裸裸的情欲像是重錘将她擊中,她看着女人的頭發傾瀉下來,那些殷紅的印子在她看來好像是鬼的眼睛一眨一眨。一剎那間,在她幼小的心中,有什麽東西本已被縫補起來的,這一刻又碎開了。
所以……才沒有什麽“角兒”呢。
所以,分明就是娼妓,這就是娼妓啊!如果留在這裏,不過就是在娼妓的身邊,長成另一個娼妓罷了。
她驚慌失措的跑出了門,赤腳踩着樓梯而下,她要逃出這個該死的地方,只要一想到自己将來會在娼妓身邊長成另一個娼妓就令她覺得可怕。
可到了正門前,門外卻另有聲音。
那些争吵與喊叫幾乎是最後一根壓下來的稻草。芸湘在門後定住了神,她一字不落聽着改改那歇斯底裏的喊叫——連那個在臺上唱着“海誓山盟生前定,地老天荒永不分”的人都是朝着別人說“娼妓!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就是這麽一件髒東西!”
這裏哪裏來的光!
對未來的絕望深深将這個年幼卻早慧的孩子吓住了,她只想走,不管是往哪兒去,前門有人,那她就往偏側沿河的小門去。
總之只要是能走,不管走去哪兒都行!
她未穿鞋的腳踩在了青石上,細碎的石砺磨着她的腳底心。芸湘本想由後屋劃船走的,可是臺階下什麽都沒有,她又不會游泳。看那條石岩,夜色裏面隐隐約約能看見這好像是能往外去,便放開了膽子踩上去。可沒想着走了才沒幾步就沒有路了。
而另一個她幾個時辰前還憧憬着成為的那個人,就這樣出現在了門邊。
“你在那裏作什麽,天那麽黑了,還不快回來睡覺。”
芸湘盯着他,緊抿着嘴,嘴角微微向下。
改改長嘆了一口氣,他揉着自己的額頭,耐着性子朝芸湘伸出了手去想把她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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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待在那兒可不行,一會當心着掉進水裏去了。”
可那小丫頭卻一把打開了。
改改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嗯?”
芸湘喑啞着嗓子略帶哭腔的朝他喊:“你騙我!”
“我騙你什麽了?”
“你與我說要成角兒,可……可……你們都是妓,全都是婊子!是要叫人打死的婊子!”芸湘梗着脖子,她睜着一雙恐懼的眼睛,“我才不要做長大以後被別人打死的婊子呢。寧可現在我跳進那水裏頭去,我也不要長大以後因為當婊子被人給打死!”
改改一時也失了耐心,他深吸着一口氣朝這丫頭低聲吼道:“那現在誰又是讓這幾個婊子養着呢?你以為自己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天上掉下來得不成?倒是嫌棄我們了,你也想想自己有沒有能耐,就算是婊子,鳳軒齋的婊子也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
芸湘抽噎了起來,她在石岩上蜷成了小小的一團,改改伸出手去,怕她真的不小心掉河裏去了,那丫頭轉過身依然不想理,眼淚終于淌下來了。
“可為什麽呀……為什麽我爹娘要把我賣了呀!難道我死了他們就高興了嗎?明明那天我娘也看見了,那個以前做過妓的就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她怎麽還忍心把我賣過來呀!”
“過來。”
“我……”她啜泣着。
“我說了,過來!”
芸湘最終還是畏畏縮縮朝着改改的方向挪過來了,她才踩上石板,就被青年抱緊了懷裏。改改身上有股淡淡的桂花香,與惠娘身上的味道一樣。他半蹲着将她摟在懷裏,揉着小丫頭的頭。芸湘聽他長長嘆了口氣。
“那你要逃,逃去哪裏?淮景河……淮景河那麽大,你以為你自己逃的去哪兒。要是能逃,我也早逃走了,留在這兒……留在這兒做什麽?”
鼻腔裏也莫名酸澀,是酒,酒水耽誤人。
留在這兒做什麽?受他人白眼,挨他人謾罵,連心裏頭想的什麽都說不出來。留在這兒做什麽?身不由己,想做的事情做不得,不想做的事情,一樣一樣的接踵而來。
他也想自自在在啊。可沒辦法,自自在在是別人的事,從來都跟他們沒關系。
“可你說了……說了能成角兒的呀……”
改改抽抽鼻子:“我是永遠的都成不了角兒,可沒說你不能。”
“……我?”
“要是你今日逃走了,只要出這巷子,馬上就有別的人牙口把你給帶走,賣去別的書寓。那裏的人可沒有我們對你的耐心,你只要不聽話直接就打你罵你,打到你聽話為止。如果你還是不聽,打死便打死了,席子一裹,往青奎山上一扔了事。”改改看着她,“一年賣來這的孩子太多了,沒人是特別的。你以為我以前沒試過嗎?我跟你那麽大的時候,也想過要走,可是這兒逃不出去。你看着岸沿的燈燈火火,到處都是一張張吃人的嘴巴。”
“但……剛剛我聽門外面那個人說,你可以走,你現在又為什麽不走?”
“我?”改改無奈笑了,“我走了,你們怎麽辦?你以為只靠着惠娘能把你們全養活嗎?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這身緞子,鳳軒齋從來都是頭頂頭的好,用的東西花的開銷也比別人的大,那麽多錢哪裏來?”
芸湘低下頭去倔強的抿着嘴巴沒有說話。夏夜裏的涼風吹到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潺潺流動的河水裏是燈火交融的影子,河面上的璀璨星火,河岸上的夜色如晝,這條河邊上入了夜怎麽能有那麽多的嬉笑聲呢?明明到處都是靠壓迫着人才能繼續下去的營生。
好多年了,好多年前,改改也像這個孩子一樣,害怕的看着這條河,這條河水兩岸的人。他也因為惠娘房裏傳出來的聲音感到過恐懼,也因為那些看見來來往往的嫖客與妓女感到惡心。
可是後來呢?
縱使他年幼逃出了鳳軒齋又有什麽用?一逃出來,嫖客的手直接越過了媽媽落在他身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剮的他渾身難受。他費盡心思想躲過人牙口的追蹤,可怎麽逃,也逃不出這些個街街巷巷,這兒的路像迷宮一樣錯綜複雜,根本不是他能記得住的。
他記得後來還是讓人給抓住了,叫人打暈了往小屋裏一關,只給點快發馊的饅頭,外加渾濁不清的水。眼睛被蒙上,手也是用繩子綁着的,只有耳朵能聽。那時候改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可等再睜開眼的時候,鼻腔裏重新湧入了那陣他喜歡的桂香。四姨坐在他床邊上一臉憂愁的看着他,屋外傳來惠媽媽與客人的争吵聲,改改再醒來的時候,便看見惠娘靠在他床邊,沉沉睡着,臉上還挂着淚痕。
“聽着,芸湘,你一個女娃娃想要走出淮景河就得靠自己的本事,梨花就是全憑本事出去的,她能做到,你也可以。”他撚着芸湘額邊的一縷發,“若你想成角兒,那就好好地去唱。”
“我若成角兒,就能從這走了嗎?”
改改沉默了一會兒。芸湘緊逼着追問:“是嗎,師兄。是不是只要我成角兒了我就能走了?我喜歡唱戲,如果只是唱戲,我願意的!只要……只要……只要不是做妓。”
“可你是藝妓。”
“那成角兒呢?”
“藝妓裏頭,你要是能唱的好。”
“我就能走?”
他看這孩子疑惑卻又不甘的目光,最終選擇了那個更值得憧憬的答複。改改遲疑後點了點頭:“是,如若你願意唱,唱得好。來日,你成角兒了,你就能走。你就可以堂堂正正高高興興的,從這個大門出去,出這條巷子。你若是能當了魁角,到時候別說你自己想留在這兒了,別人也會花大價錢千方百計的讓你離開。”
改改為她描繪了一個足夠美好的未來了,這個未來對于芸湘這樣大的孩子來說足夠有吸引力。她摸了摸臉,擦幹淨了眼淚:“我會好好學唱戲的。不僅學唱戲,還會學琵琶,學三弦,學簫。我也會好好地認字,将來能做個有學識的人。我……我……我會努力成角兒,甚至成為魁角的,我會的!”
可是有太多東西,改改沒有告訴她了。
要成角兒,想在這條河邊混出名堂來,得犧牲太多的東西,很快芸湘就會認識到這一點,那些個天真、燦爛,都要一樣一樣的丢進河水裏頭,任由那些沙土蔓延上來,漫不透氣,徹底淹死在河底。
沒人逃得過這個。想活下去,誰都逃不過。
他看着芸湘的那雙眼,倔強、果斷,隐隐約約之中還是能看見當初她剛到鳳軒齋時的那份兇狠。有時候他也挺羨慕這個孩子的,因為隐約知道的一點什麽,反而更能堅定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還不怕打,不怕別人兇狠,渾身上下滿滿都是刺,到處都是她的敵人,随時都能保持警惕。
偏偏他當初就不是這樣。他從一開始來就是叫惠娘四姨愛護着,愛護到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裏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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