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重新回樓上的時候,惠娘那邊已經安歇了。改改抱着芸湘,丫頭之前哭累了趴在他的肩上眼睛困得眯成了一條線。他把這孩子在床上放下,又将地上的毯子撿起來,蓋到她身上。
耳室的這張小床,他原來也睡過。八歲以前,他就睡這兒,晚上要是惠娘那邊沒有客人了,偶爾還會在惠媽媽的床上睡。
八歲以後,他逃了又被惠娘帶回來,就自己一個屋子睡了,沒有幾個月,梨花也就來了,代替了他睡在了耳室的那張小床上。耳室的小床上睡過好幾代剛進鳳軒齋的孩子,一個個在媽媽身邊帶過來,惠娘四姨小時候可能也在這上面睡過。
改改蹲下身來,看着芸湘睡顏,伸手蹭了蹭她的額頭,把她細碎的額發整理好。站起身的時候,餘光瞥見了連接正屋那兒的門簾處站着個人,改改轉過頭,惠娘裏頭什麽都沒穿,松松垮垮的披着一件白色的絲綢睡袍站在那兒。女人手裏頭輕握着一杆煙,與他看了眼歪過頭,示意他出來談。
出來的時候,她正靠在長廊扶手上抽煙,迷迷蒙蒙的煙霧飄散開來,惠娘攏了攏頭發,瞥了眼改改:“那丫頭半夜裏又跑出去做什麽。”
改改輕咳了一聲:“沒什麽,半夜裏被你吵醒了,跑出去避避嫌。”
“呵,那麽大點的孩子還知道避嫌?”
“那丫頭早熟的很,怎麽不知道。”
“那我以後還應該避着了不成?”
改改看了她一眼:“你什麽時候避過?”
惠娘湊近了些打量他,改改眨眨眼,看她忽然逼近,略略避開,卻叫她伸手兩指一握捏住了他下巴。
“眼睛怎麽紅了?誰來招惹了你?”
改改想別過頭,讓媽媽給強擰着,迫着他看着自己。
“沒誰。我自己困得。”
“困能困成這模樣?”她吐出了一口煙,“是仇天酬嗎?”
改改沒說話。他不說話,惠娘就大概知道了。女人冷笑着松開了手:“好生奇怪的一個主顧,死活認不清事理。他是當真喜歡你呢,改改。哈……可他那樣的喜歡,”惠娘輕咬着煙管,輕哼道,“咱們這地方有誰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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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也別說了。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嗯?”
“今晚上,我算是把話和二爺說明白了。”改改苦笑道,“他也認清楚我是個什麽貨色,将來不會再來了。”
惠娘看着他,忽然想伸手摸摸這孩子的肩,可自己伸到一半時,又怯怯的放下。改改捋了捋身上衣褶,和惠娘說:“惠媽媽,你去睡吧,我也休息了。”
“嗯。”
她看着青年從她背後離開,沿着走廊往對面他自己房間那兒走,惠娘瞧了眼屋中正熟睡着的芸湘,又看了眼自己這個大徒兒的背影,忽然開口叫住了他:“改改啊。”
改改停頓了腳步,回過頭來看她。
“你……你有沒有,恨過我啊。”
這個點,鳳軒齋的走廊裏頭也沒有燈,一片黑暗中,也很難看清人臉上的表情,惠娘忐忑地等着那孩子回答,半晌,聽見一聲輕笑。改改說:“怎麽會恨媽媽呢,若是沒您,我師父死了以後,那些人只會直接把我賣了,哪裏有機會,混成今天的樣子啊。”
“嗯……”
“還有別的事嗎?”
惠娘敲了敲煙杆。
“沒事兒了,你去睡吧。”
她望着這孩子的背影:修長、高大,走路的姿态、說話的語調、面上的神情,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她與四姨親手調教出來的。
也是他們親手捏碎了,然後再一點點的拼起來的。她知道當初小山為什麽寧可當一個三餐不果腹的裁縫也不肯拿起三弦去再彈一曲再唱一句,也知道,他死前為什麽寧可帶着改改四處漂泊,也不願意把那個孩子帶回來。
誰願意啊。這兒的日子再安穩又有什麽用?說到底了,還不就是給別人當個器物,就像是一杯酒、一幅畫能惹人高興,舒人心懷,他們做的也不過就是用一首曲子,一折戲曲圖客人開心。
躺在床上的時候,改改情不自禁的蜷縮起身。一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仇天酬那雙厭惡的眼神,那失望的目光。好了,高興了吧,總算是将人徹徹底底的逼走了,開心了吧?人家終于是認清楚你真面目了,滿意了吧?這世道難得有一個把你當成清清白白的人,你還一定要讓他知曉你是有多污濁。
犯賤。
其實仇天酬那樣的人,他是喜歡的——怎麽會不喜歡呢,談吐、做派、學識、見解,統統都是他羨慕想成為卻永遠成為不了的那種人,他走過那麽多地方,學過那麽多的東西,有出過國留過學,這樣的人,偏偏還能坐下來,好好地,平等的跟他說話,談事。怎麽會不喜歡呀?他那面容,他那身形,就連他說話時微微往上翹一點的嘴角他都喜歡。
但越是喜歡,越是喜歡他心裏頭就越慌亂。仇天酬眼睛裏看見的那個改改,太好,太漂亮,太幹淨,幹淨的像是根本從話本裏頭走出來的。太不像他了。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辛辛苦苦經營着這一方小地方,為着生活,他見慣了也經歷了太多那位富家少爺永遠不知道的肮髒事。他也想就那樣漂漂亮亮的,誰不喜歡光鮮亮麗,他也愛在臺上的日子。
可不管是在淮景河邊上做藝妓,還是跟着戲班子四處跑江湖,說白了其實還不是一樣的。只是戲班裏頭稍稍好一丁點,都是下九流,誰又能瞧不起誰呢。
改改只與芸湘說了自己當初逃跑時的境況,可沒有告訴她自己當初是為什麽跑走的。他也是被吓的,只是不是讓惠娘吓到,是叫惠娘的一個熟客吓壞的。
那時候他還睡在耳室芸湘睡的那張床,那年他八歲,正是男孩子生的最稚嫩可愛的年紀。八歲之前,惠媽媽和四姨将他護的太好了,即便帶他出去跑堂口,也從來不會叫別人多碰他一根手指頭。人家也就遠遠地看看,知道鳳軒齋收進來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生的唇紅齒白、濃眉大眼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女娃娃。
所以那時候,他醒過來時,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渾身上下僵硬着,連開口多說一句話都不敢。
那是一個男人,熱烘烘赤裸着的身子弓在他身邊,手始終都在他的下體徘徊,他的那些揉捏、撫摸和舔舐都讓改改惡心到頭皮發麻。具體如今改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大腿之間那股惡心的腥臭味,惠娘發瘋一樣的咒罵與捶打。
還有就是逃。
就像芸湘喊的,若是在這地界上只能做一個由人操弄的婊子,那留在這兒永身永世翻不得身,不如死去算了!改改那個時候也是那麽想的,要是從此以後,都只能過那樣的日子,那比死都不如。他一想到就惡心想吐,怎麽天底下還有那樣的畜生?他分明只是一個孩子!仔細想想那客人自己的孩子只怕都要比他年齡大呢,那畜生又怎麽下得了手?
回來以後,改改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不管惠娘與四姨怎麽哄他、勸他,他都始終緘口不言。這孩子像是忽然之間木讷了,叫他他也不大有反應。其實不是他不想說,只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開始恨這個地方,恨惠娘,恨四姨,恨他死去的師父,也恨自己。
如果他長得不是那麽好看,是不是就不會有那天晚上的事了?如若沒有那晚上的事情,惠娘也不必和客人争吵,自己也就不會逃跑,更不用四姨花了大錢再把自己給贖回來。要是沒有那個晚上的事情就好了,要是自己長得不好看就好了。
又或者,要是幹脆自己沒有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
這些事情都是他在自己腦子裏一點一點得出的結論,最後連對于死亡的準備,也是由他自己一手操辦的。要是死了的話,就什麽事都沒了,惠媽媽也用不着每一次看見自己就露出歉疚難過的神情,四姨也不用整日整日的喪氣。雖然他恨他們,恨這個地方,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命也算是他們救回來的,他不能做知恩不圖報的人。
那個時候梨花也已經來了,改改看小師妹比自己更能讨兩個大人歡心,也就堅定了自己去死的決心。因為是個孩子,也沒有法子弄來別的什麽東西,改改索性用了最簡單的一個方法:跳河。
他不會游泳,也知道人只要在水裏頭待上一段時間就沒命了,閻王爺馬上就收走。
就在暮春時候的一個午後,改改往自己的腳上綁了塊石頭,毅然決然的跳進了水裏。淮景河水淹沒過來,整個藍燦燦的天蒙進了水面裏頭,改改睜着酸澀的眼睛,頭一次在這地方看見了那麽好看的天。石頭帶着他一點點的往水底去,呼吸被剝奪,神智也漸漸模糊,改改的眼也撐不住了,一點點的将要合上。隐約之中,他看見岸上出現了梨花哭喊的小臉,也看見了四姨與惠娘站在岸邊喊叫。
有人跳進了水裏,拉扯掉了他腳上的繩子丢掉了石頭,改改想掙脫開那個救他的人的懷抱,可是水裏頭帶的時間有點久,四肢使不上一點力氣。
上了岸,惠娘的凄厲的哭聲傳進他的耳朵裏,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金貴的旗袍,不顧改改一身河水把他緊緊抱在了懷裏。
“你犯什麽傻呀——!人家混球幹的畜生事兒你跟着犯什麽傻呀,我的改改呀!”惠娘臉貼着他,眼淚直往他的臉上脖子裏流,“這地界,這地界就是這麽混賬,可你死了……你死了我還有什麽盼頭呢。改改啊,孩子,好死不如賴活着,我求求你了,改改,為着我,你別恨我,也別怪我,今日你死我攔着。我是真的……我失了太多了,已經不能再失了你了呀改改……”
那日他沒死成,但大概,也是死了。
他撲在了惠娘懷裏,那麽久時間以來,第一回 開口,痛痛快快的在女人的懷裏嘶啞着哭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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