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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手裏拎着兩個銅手爐,後頭跟着個小丫頭,小丫頭的屁股後面又跟着阿二那條狗。兩人一狗慢吞吞的上了樓,如笙沖芸湘說:“你拿好了手爐,先去我房裏面,我把剩下這個給改改師兄先送過去。”
芸湘說:“師兄,你房間裏黑呀。”
“黑了你點個燈不就好了。”
“可我碰不到。”
如笙微微皺眉,思來想去,他只好朝芸湘伸出手,讓她繼續牽着自己:“那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不過你得管好阿二,一會兒不管我往哪間房間去你都不準出聲。”
芸湘小大人似得仰頭看着他:“我才不會。你是不是想去偷聽惠媽媽跟改改師兄說什麽?”
老實的二師兄有些的窘迫的低下頭,倒是芸湘反過來勸他:“去聽呀,也好知道這事情有多吓人。師兄說要帶着我們一起走,可媽媽不像是有這打算的。将來到底怎麽樣,我也想知道。”
“芸湘,如果我們走,你……你願意一塊跟着我們一塊逃走嗎?”
芸湘這時候卻別開了眼睛,瞧了眼阿二。如笙察覺自己問的唐突了,撓了撓頭正打算了結了這談話,那丫頭卻又開口答了:“如若逃亡肯定得跟着家裏人走啊。”
“啊,你……”
“除了這兒,我還有哪裏有家啊。”
如笙聽她這話先是一愣,繼而面容舒展開,露出一個笑來,芸湘別開眼不再看他,扭過頭沖着阿二虎着臉道:“阿二,一會兒乖乖的,不準亂跑,聽見沒?”
那狗歪過頭,傻兮兮的黑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大的牽着小的往惠娘的房間那去,這一次惠娘把耳室和正屋的門都關上,他倆就只能湊着耳朵在門上聽。屋裏頭,那兩人說話聲音不算低,在外頭湊上耳朵了,仔細聽還是能聽見的。
這會兒說話的是惠媽媽。
“……到處都在打仗,路上可沒什麽好人。你說的是輕巧,可你以為逃亡路上遇上的全是活菩薩?在這地兒你就見過夠多的龌龊事兒了,等到了人命關天的當頭,什麽樣的妖魔鬼怪都出來撒野,到時候這一家老小,你拖家帶口的,想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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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坐在桌旁,桌上擺着着一盞繪了十二花神的包漿白石燈燭,燈由那些個仕女圖內的花紋孔洞中透出來照向四周,照到屋內人的臉上,惠娘在羅漢椅上坐下,身上是一身淺蟹青的毛呢旗袍,小元寶領口子上滾着一圈黑兔毛,圍蔟在了她略尖的瓜子臉上。
“可留在這說不定就死了。幾個月前北平、天津淪陷的時候,那些人說日軍是要屠城的!”
“那可是北平、天津,桐城充其量就是個陪襯的小地方,排在咱們前頭的還有蘇杭南京呢,哪裏輪得到我們?”惠娘支着頭斜倚在了方枕上,手裏團着只湯婆子,“說不定,日軍還沒動手打呢,咱們頂頭上的那些個軍老爺官老爺的就已經把桐城這個小地方給供出去了。別的大地方那是天邊夜明珠,越是好看越是精貴,越是惹人想要糟蹋,可咱們這兒……呵,咱們這兒頂多就是個手旁的櫻桃果,愛吃吃,不吃也不礙事。”
“就是櫻桃,更是揉捏的方便了。”
惠娘挑着煙杆:“逃我不攔着你,可是鳳軒齋我離不開。這鳳軒齋将近百來年的,我抛不下,也走不了。你如若想走,便走吧。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日軍破了上海,沒幾日就會把爪子往咱們這地界兒伸,你把如笙和芸湘那兩個孩子也帶上好了。”
“那你和四姨呢?”
女人輕哼了一聲,臉在燭火映襯下明明暗暗看不清晰:“我們倆?我們倆都這把歲數了,死有什麽好怕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都過那麽久了,死乞白賴怎麽着我都能熬得下去。”
改改這時候卻固執起來了:“要走的話,那就咱們一家子一塊走。又不是說抛下鳳軒齋再也不會來了,等稍稍安生了,咱們就再回這河邊來。”沉了口氣,改改又道,“要不然,也不算跑遠了,惠媽媽,我……我想的是,往偏僻的百河村那邊去。咱們錢帶夠了,再買個兩匹騾子拉馬車,從這兒過去行十來天就成。四姨不是說那邊有親戚嗎?”
“你傻不傻,改改。哪還有親戚認我們的?”惠娘啧了啧嘴長嘆了口氣,她朝改改擺擺手,“喏,火柴在桌子上,過來給我點個煙。”
青年只好起身取了火柴過去,惠娘側過身來看改改劃亮了火柴,伸進煙草膛裏頭把裏面的煙草點上了。惠娘的煙杆濾嘴是白石的,杆身是紫竹的,煙鬥部分都是紅銅做的,抽的都是“裴氏”的煙草。改改快記不清楚女人是從什麽年月開始就抽起旱煙來的,大概是從她不再唱戲唱曲起,就能見她整日一杆煙不離身了。
藝妓不抽煙,更不用說抽鴉片,那些東西傷身不怕,怕的是傷嗓。嗓子要毀了,那就只能是看着做皮肉生意,半點講價的餘地都沒有。這樣想來,大概是從惠娘年紀上去不再有資格裝成水嫩嫩的新人上臺起就端起一杆煙了。
淮景河邊上抽旱煙的女人都潑辣,不知道怎麽的,好像沒一個能跑出這約定俗成的圈子,往往只有屬于裏頭資歷長、輩分足、認識的達官顯貴多的才有資格抽。從煙杆上也能見人身份地位,像惠媽媽手裏這根這樣的,估摸着整條淮景河也就她一個。
“改改,也不是我真的哪兒都不想逃,是我們哪兒都逃不了啊。”女人唇間緩緩吐出煙來,“別的人好歹還有親戚投奔,我們呢?誰都不認識,窮鄉僻壤的睡馬路去不成?窮山惡水出刁民,你知道那些偏僻地兒的人是什麽德行?”
那卷着甜絲絲香氣的煙味彌漫開來,改改皺着眉頭:“那……難道就留在這兒?說日本人要奸殺女人的!你讓我平白看着你、四姨與芸湘死不成?”
“死死死死!哪那麽容易死?”惠娘一激動,那銅煙鬥磕到了梨花木的羅漢椅上,女人平複了一下語氣,複又躺回去,“你想的這法子是不大行得通的。再說咱們這身份,去了哪兒都沒好日子過。認認清楚,咱們就是得依傍着別人過火的菟絲草。要不然,這樣……我過兩日想方設法的到秦保長那兒打聽打聽。說不定能尋個當官的,給我們做個擔保。我曉得你的擔心,孩子。”
改改很少能聽見惠娘說這兩個字。他擡頭,感覺到女人略略有汗濕出來的手握住了他的腕子。
“要能活最好。就是不能……不能,我也想方設法的讓你跟如笙、芸湘倆娃娃日子過得好一些。”
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煙草已經快燃盡了,惠娘眯了眯眼,徐徐吐出那些煙霧。改改這時候忽然有些後悔一晚上那麽義憤填膺咄咄逼人的态勢,低下頭知錯似得捏着火柴盒問她:“媽媽還要我點煙嗎?”
惠娘這時候已經半阖上眼了,她沖改改揮了揮手:“不必了,夜裏你自己忙去吧。這幾天你要是有空,就幫着四姨好好盤點盤點咱們書寓裏頭的器物。四姨她年紀也大了,眼睛看不大清,咱們這兒也就數你能頂事兒,你多擔待着些。”
改改應了一聲:“嗯。”
“你能想着咱們所有人,我心底也高興。真的。”卸去了平日裏那刻薄尖酸的臉面,惠娘這時候在那燈燭照射下看着和普通婦人也一般無二,“我一直以來總想着,總怕呀,你這孩子要恨我們,寧可看着我們所有人都死了也不想伸手搭一下該怎麽辦呢。可看看你這傻孩子幹的事兒……改改,你倒還不如恨我呢。”
“……媽媽瞎說什麽呢。我把你當自己的親娘一般侍奉。”
“你要是能恨我們,早就往更好的地方飛了。何苦陷在這泥潭裏頭。”惠娘摩挲着她手裏的那一杆煙,眼睛微微睜開,裏頭竟是滿滿的怨愁,“這鳳軒齋,瞧這光鮮呀,淮景河邊上最好的書寓,養出來的永遠是花魁冊上頭頂好的藝妓——這是多少代人一個又一個拿自個兒的肉泥身子給堆起來的墳場。能逃出去的都是他們本事,陷進來的就算是骨頭連着肉一塊爛了,也沒機會再往外頭去了。”
“那留下來的不都是自己選的?鳳軒齋是塊招牌,您不是打小就告訴過我嗎?再怎麽着,再怎麽唱,壞只能壞自己的名聲,招牌是永遠都砸不得的。”
“看看,你都還記得呢。”
“哪裏記不得。沒會挨打的時候都聽着呢。”
改改這一句話倒是将惠娘逗笑了。女人收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與他說:“好了,好了。去吧,等有消息了,我肯定會知會你的。誰讓現在還是我來當家呢?等到哪天你獨當一面了,也就用不着我來操心這些了。”
“那……那我走了。”
“走呗,回自個屋裏去。哦,對了,順便幫我聽聽如笙有好好帶着芸湘練嗓沒有,別叫那兩個小畜生偷懶了。”
惠娘看着這孩子從他屋子裏出去,本想伸手自己點煙,想了想,還是無趣的把那盒火柴扔到了一邊。
改改回屋的時候,看見自己屋裏燈亮着,桌上放着一只手爐,往隔壁去看,如笙房間裏傳來小女孩認認真真吊嗓的聲音。知道沒在偷懶就行。改改輕嘆了口氣,心裏想着,要是能一直這樣安安穩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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