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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一的時候,報紙上出了一條标題《昨日凄風苦雨中,大上海全部淪陷》,豎排的小标題還有一句,寫的是“守衛南市孤軍流最後一滴血,昨日傍晚全數作最壯烈犧牲”。報紙上用的是西洋歷法,改改清楚記得,上頭日期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炮火時不時在城邊炸響,甚至有幾枚都投進了淮景河,岸邊上的人該逃的逃,該散的散,有時候還能看見死屍從上游一路過來。初時,在河岸邊盥洗的婦人看見後會驚恐的發出一聲尖叫,可日子久了,竟也就麻木下來,瞧見了也當做沒看見。

惠娘讓改改和四姨一塊盤點家裏有的值錢物件,大到那些古董器物,小到首飾盒裏的金貴簪釵,最後她拿了一塊金包玉的彌勒佛配去了秦保長的府上。傍晚邊的時候去赴宴的,惠媽媽特意湯鍋頭發,畫好了妝,挑了那件最襯膚色的绛紫花羅旗袍,外頭披了一件煙色呢大衣。涼夜裏,巷子裏的餘晖一點點的被暮色蠶食,改改看着媽媽踩着一雙深棕色的皮鞋上了黃包車,與他們揮了揮手,便由車夫拉出了巷子。

淮景河冷清了嗎?好像也沒有想象的那麽冷清,開在河岸邊的妓院賭場似乎還是有不少人回來,整日裏頭醉生夢死,好像外面炮彈轟響都聽不到。媽媽沒回來的時候,改改帶如笙去了湖面船舫上,接待他們的還是秦姨娘。幾月前時見,這女人還保佑半老徐娘時的一番姿态,如今再見,卻是滿面憔悴。

老樣子,立了屏風,等客人談完事兒了,他們也就走了。出來的時候,秦姨娘和他們結錢,低垂着眼,長籲短嘆的。

“生意不大好做了,有了之前落水裏的炮彈以後,人人都在擔心會不會炸到我畫舫上來。這種事……這種事誰說的準啊。”

改改把琴抱着看了眼長廊,好幾間屋子都空着,只有那麽一兩間有人聲傳來。

“你們岸上的生意怎麽樣啊?我前幾日上岸去看了看,好像都還好呢?”

“岸上的生意只是看着好。我聽隔壁的徐媽媽講,好幾個主顧來都賒賬的,好幾個賒賬的現在都找不見人了。”

“哎呀,怎麽這樣啊。”秦姨娘嘆了口氣。

“有的媽媽卷了錢跑的,剩下姐兒只能依傍隔壁去,還有能給自己贖身找個男人嫁的都趕緊嫁了。”

“原本覺得頭頂上的炸彈怎麽炸也不至于炸到我們這小地方來,現在一看,哎喲喲,真是怕死了,好像什麽時候不知道就莫名其妙的沒命了。”

“大家都怕呢。”

秦姨娘皺着眉頭。

改改帶着如笙走的時候,又聽見那女人在後頭抱怨似得沖旁邊的夥計喊道:“哎呀!這世道,這世道怎麽這樣呢!”

誰知道這世道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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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相信沒多少日子日軍就會打進桐城來,也有人相信,桐城這地方不大不小,再怎麽着也輪不到這塊蒼蠅點大的地方遭殃。有的人忙不疊的舉家逃亡,有的人卻依然翹着二郎腿過着原來的生活,對于日子裏摻進來的那些血腥、恐怖都視而不見。

從畫舫上回來天已經完完全全黑盡了,冷風直往脖子裏頭灌,改改手插進袖子,看了眼師弟:“你冷不冷?”

那大男孩戴着頂毛氈帽子,臉被凍得通紅,卻還固執地回答道:“不冷。”

“冷你就說,我們停下來找家店喝點熱的再回去。”

如笙卻搖了搖頭:“我想早點回去,好等惠媽媽回來。”

改改走在他前頭,腳步停頓了一下。

“你曉得惠媽媽今天晚上應該是不會回來的,對吧?”

那男孩一時沉默了。

“媽媽估摸着要明天早上才回得來。”改改想着,如笙那麽大的孩子也應該都明白這些事情了,往下也就不再多說,只是又問了一遍,“你要不要喝點暖和的?”

“算了吧,師兄。回去喝點四姨煮的姜茶就好。”

言畢,先師兄一步往前走。幾日前剛下過雪,中間道路被清理出來。夜裏溫度低了,地面要結冰,便有人在地上鋪了稻草席子,省的過路人摔倒。巷子兩邊書寓門前都亮着盞紅燈,也有那麽幾家燈是暗着的,就是改改和秦姨娘說的,媽媽卷了錢跑了姐兒得依傍別家去的那些書寓。有了人留就有人走,走的人裏頭總有那麽幾個沒良心的貨,不說媽媽跑了書寓倒了,那些個姐兒就算有了自由身錢也沒了,到頭來落得一場空,哪兒去哭都不知道。

幾夜幾夜的能聽見有女人隐隐約約的哭聲在淮景河邊的巷子裏回蕩,不知道是誰家傳來的。隔壁的徐媽媽叫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弄煩了,推開窗破口就是罵:“還留着一副賤人身子的沒錢怕什麽!不是還沒死嗎!等死了殘了日本人炸到你家門前了再哭也來得及!”

沒同情心似得,真夠狠。惠娘當時就坐在大堂火爐邊上,聽見徐媽媽的那兩聲罵,晃着腳尖笑了一聲:“徐媽媽明事理的人哦,就是說嘛,人還沒死錢有的好賺呢。”

回鳳軒齋的路上,偶爾看見幾個衣衫褴褛乞讨的人,瞧見改改和如笙的打扮正想湊過來,讓那些守門口的龜公沒好氣的打開,改改抱琴繼續往前走,卻發現如笙那孩子沒跟過來,回頭一看,他正從自己懷裏取了那些碎銅板出來給他們,等他走回來了,改改說:“你把錢給他們作什麽。你又不是不曉得這邊乞丐哪來的,幾乎都是那幾家賭場給造出來的。”

“師兄,我聽他們的口音不是咱們本地的。”

“嗯?那是賭場裏頭還有外地來的人了?”

“不是的。我問了兩句,都是從嘉善、嘉興那邊跑過來的。”他跟上了改改腳步,有些低沉道,“那邊……也淪陷了。”

改改伸手揉着他的頭攬住了他的肩膀。

“我特別怕,師兄。他們說,那邊一路過來都是死人,如果我們也逃,往哪裏逃呢?別人已經逃到我們這來了,說明有人還覺得這裏比他們那要安全。”

“那些人也許一開始看見逃亡的人時也是這麽想的。”

“那我們到底能往哪裏去?媽媽去找保長問了,可保長真的在乎我們的死活嗎?”

“如笙……”

“他們在乎我們的死活嗎?”

改改舔了舔嘴唇,風吹過來,刮在臉上冷得生疼。他按住了自己的帽子,沉吟片刻後,思量着答道:“秦保長有什麽樣的回答,我說了不作數,媽媽說了也不作數。咱們……咱們只能,指望着他好歹能給我們指條活路。”

“活路得靠着別人指才能知道,自己就算想找還找不到。”

少年的臉上流露出憤怒失望的神情,可那一瞬間攫住了他的絕望又讓他無奈的嘆出了氣。改改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有太多憤慨想要發聲,可喉口首先有一道門把這一切堵住了。從小到大,他們都被教養永遠不要多問,永遠不要多說,永遠,不要多怨。

可現在,現在都快生死關頭了,怎麽能夠不問,怎麽能夠不說,怎麽能夠……不怨?

直到現在改改還因為那天晚上惠娘的一句“哪還有親戚認我們的”感到心涼。入了這一行,從此親人如陌路,不要說他們找不找的回親人,就算找得回,哪個人願意承認自己有一個做妓業的遠親。就像芸湘嘴裏那個被活活打死的女人——改改稍微打聽一下就曉得了,那女人是皮巷口賺夠了錢贖身回去的,改名換姓嫁了個做銅匠的老實男人,結果忽然有那麽一天,過去的熟客把她給認出來了,丈夫知曉真相大發雷霆,當着衆人的面狠狠毆打了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周圍的人那麽多,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所有人都冷眼看着,所有人都漠然旁觀。他們想要什麽?想要那個曾經當過妓女的女人死啊。

因為她是髒的。

整日裏耳鬓厮磨的結發夫妻尚且能夠反目至此,本就不相熟的遠房親戚能指望他們拿出什麽樣的态度來?別人逃跑,好歹還有遠親得以投奔,他們要逃,能夠往哪裏去?

天地之大,無處容身。山河破碎,家落人亡原來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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