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約日頭升起來的時候,惠娘坐了車回來了,她帶着一臉倦色,踩着皮鞋踉踉跄跄跨過門檻進來。四姨與改改起得最早,守在爐子便就是為了等她。看見了人,兩人忙迎上去,四姨攙住了她,伸手摸了摸惠娘額頭,眉間一皺,拍着改改臂膀道:“來,你背媽媽上去。”

改改忙蹲下身,惠娘趴上來的時候聽見她低吟了一聲,手和爛泥似的圈上了青年的脖頸。老嬷嬷取帕子擦了擦她額頭,心疼道:“你昨晚上是喝了多少酒?頭疼不疼,我給你煮了醒酒茶,叫改改先背你上去,我這就去給你盛過來。”

惠娘卻只是趴在改改肩頭悶聲的答一聲:“唔。”

四姨往廚房裏走的時候不忘又叮囑改改:“你腳步小心着些,別颠簸到媽媽了。”

“四姨您去盛湯吧。”

青年小心背着女人。她身上混雜着煙酒脂粉的氣味,垂下頭的時候,鬓角的碎發落在了他脖子邊。惠娘不重,和她總是故意用旗袍勾勒出來豐滿的胸臀部線條一比,她顯得過于輕了。上樓梯的時候,每一步踩下去,那木臺階都發出沉沉呻吟,改改背她進了屋,屋子裏四姨早就燒了炭火,暖烘烘的,連床上都一早用湯婆子燙了一遍,坐上去一點都不冷。

“拿水過來給我。”

惠娘頭靠在床柱邊,一腳踢開了鞋子,改改替她脫掉外套,正準備過來把被子替她攤開的時候,對上女人頸上掉了一顆扣子的領口,微微一愣。

“水啊,改改。”

“哎。”

閃爍着目光別過眼,改改縮回了手忙去桌上給她倒茶。遞過來的時候,惠娘碰着他的指尖,輕聲說了一句:“扣子,就說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的。”

“平日裏是四姨給你洗衣服的。”

言下之意,就算怎麽樣隐瞞,人家到底還是要知道的。四姨心疼他們幾個,惠娘更是她從十幾歲進了鳳軒齋起就帶着的,如今的媽媽當年六七歲時什麽模樣她一清二楚。

“我曉得跟她怎麽說。”

改改看她大口灌了口茶水,把杯子遞還回來:“那個……秦保長,是不是欺負您了。”

“什麽欺負不欺負的?嗨,就那麽回事,能幹什麽?”惠娘不屑似得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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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怎麽說?媽媽,他答應幫忙嗎?”

惠娘“嗯”了一聲:“保長說了,日本人就是真要打,這東市街口那一片中心地繁華街是不怎麽會遭殃的,說到底人家就算打進來了,也得有老百姓過着日子好供他們壓榨。”

“那……”

“到時候他會叫人過來把我們安排好的。”她看着那孩子松了口氣,見改改把杯子放了,又沖他招了招手,“嗳,你過來,我有事要吩咐你。”

“做什麽?”

“過來呀你。”

改改略不大情願的湊過去,讓惠娘拉近了湊在他耳朵邊輕聲道:“我後面五鬥櫥頂上有個帶鎖的櫃,鑰匙你拿着,”她塞了一件小東西進改改手裏頭,“一會兒去打開,把裏面一個黑桐木盒子裝的物件拿出來,送去秦保長府上。記得,走後門,說找一個叫‘秦七’的,有東西孝敬老爺。”

“黑桐木盒子裝的?你要送那老爺什麽東西?”

“問那麽多幹什麽。”惠娘掃了眼門口,推着改改肩膀,“快去拿了,趁四姨沒過來前趕緊過去。”

改改狐疑起身,他往後頭去走出沒兩步,忽然折回來皺眉低聲問道:“你不會——你不會要把那副頭面送他吧?你費了那麽大功夫,那是鳳軒齋臉面,你——”

“臉面重要還是命重要!”惠娘呵住他,壓低了聲狠狠道,“是你說要一個個都活着的,這路我替你們一個個尋出來了,你送還是不送?”

“當初為了那副你費了那麽多的心思,我……”

“我費得心思我樂意再散了。”惠娘目光灼灼緊盯着他,“你送還是不送。”

改改退縮了,是他說的,要活就一塊活着,是他說的,要走就全家一起走。是他先開口央求的,惠娘不過是做了那棵替他擔起這一切的老槐樹。

“鳳軒齋的臉面,是我,是你。那頭面是死的玩意兒,今日我為了你們送出去了,來日總有一天你們也能賺回來的。”

改改嘆了口氣。

惠娘聽他的腳步往後面走,癱倒在床上,輕出聲道:“你們得賺回來,那肯定得賺回來。賺不回來啊……我就是死了都不好意思去見先祖媽媽們呢。”

那把鑰匙在改改手裏頭輾轉好幾個來回,插進了櫃子裏,随着鑰匙孔內“咔嚓”一聲輕響,門打開,露出裏面的物件。都是鳳軒齋裏最值錢的幾樣東西,頭面吶,玉器呀,反正是最貴重的家當了。改改把媽媽說的黑桐木盒子給拿了出來,打開以後,便能瞧見裏頭的點翠頭面。這才是真真頭面該有的模樣,不論是上頭點翠還是底胚的銀器,每一絲每一寸都做得精致貼服。當初媽媽從別人手裏收過來的時候,花了四萬多銀錢。

罷了,四萬多的銀錢,換五個人的命,還能有什麽比這個更值?

從後面出來的時候,四姨正捧着醒酒湯進屋,惠娘沖改改揮了揮手,叫他先下去,青年把那盒子頭面藏在身後,沖四姨打了打招呼,側着身出了惠媽媽的房間。

披上了外衣,改改出門攔了輛車子往秦保長住的那條街上去,到了地方,尋到後門,照着惠娘說的,和守在後頭的下人說了,是找秦七的。後門的下人說你等等,轉身去找了一個上了年歲的矮瘦老頭過來。那老頭戴着一頂厚呢帽,一件黑色厚棉襖,手縮在袖子裏頭沖改改道:“是鳳軒齋的小老板啊,您帶了什麽東西給我就行。我是秦七,這邊的管家。”

“秦管家好。”

改改朝人賠上笑,從懷裏拿出那盒子來。秦七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把盒子接過,打開來打量了眼,将這盒子又合上,沖改改嘿嘿笑了笑:“您啊,運氣咱們老爺喜歡您那媽媽。惠姑娘十幾年不見老,真厲害。我們老爺到這個點兒才醒呢。”

“媽媽一回來就叫我把這東西送過來了,怕到時候送的遲了老爺嫌咱們怠慢。”

“怎麽會呢。”秦管家咧嘴一笑,“就是真送的遲了,看在惠姑娘面子上,那也不會責備。對了,小老板中午邊有事沒有?”

改改答:“這幾日生意冷清,管家有什麽事情說便是。”

“哦,中午我們老爺請了幾個朋友一塊喝酒,你不如幫幫忙,留一會兒,唱完曲了再走。”

“可我今日來沒帶家夥啊。”

秦管家直接拿了銅錢給他:“那不礙事,你叫個車回去拿了,這還有一會兒呢。我一會兒讓個下人在這等着你,到了他會帶你進去的。”

改改收了錢,便與他點點頭:“哎,好,那我快去快去。謝秦管家賞飯。”

重新回去拿了琴出來,惠媽媽已經睡下了,四姨看見改改,随口問了兩句,便讓他走。嬷嬷臉上一副憂愁面色,改改總覺得她這幾日白發都多了不少,臨出門聽見廚房裏頭傳來她咳嗽的聲音,改改站門口沖她喊:“我下午邊回來給你帶點藥吧四姨!”

四姨在廚房裏答:“用不着!我自個煮點茶湯就行了。”

改改皺眉,關門前還是喊:“反正我給您買了,喝不喝看您吧!”

便又出了門。

到秦家府上,屏風已經架好了,下人領着他走偏門進去,正堂裏的人是瞧不見誰從這小門進來的。屏風後頭布置了桌椅茶點,秦家客氣是很客氣,改改抱了琴坐下,外頭暫時沒聽見聲兒。歷來規矩是這樣的,聽見外頭門開了有腳步聲有人開始說話了,那就可以彈琴了。也就是給那些個有錢人家聊天的時候助個興。

改改摸着琵琶,架起了腿試了試弦,大概等了有一會兒,外頭腳步聲近了,他便撥弦奏曲。

談話聲便随着門一開傳進屋裏。聽聲音有四個人,略年邁沙啞的那個是秦保長,那位大概也有六十了,想着昨晚惠媽媽陪了那老家夥一晚上,改改難免嘆口氣,另外兩個是男人聲音年輕。嗯,有一個聽着還耳熟。

改改微愣——是耳熟,有一個說話的,是仇家二爺呀。那另一個應該就是仇天酬的哥哥了。青年彈着琵琶不免失笑,這桐城真是太小了,走到哪兒都能碰上熟人,想避個人都避不開,委實可笑。

又側耳,仔細聽了聽,最後一個是個女孩,聲音清脆活潑,估計也就和梨花一般年紀。難得,一群男人談話,還會讓一個女孩子湊進來,改改想起來秦保長似乎是有個在北平讀過書的小女兒,大概前不久北平那邊打仗回來的,待字閨中,不少大戶人家都想找秦保長攀這門親。

想到現在仇家的兩位公子,改改眉頭微挑,略略想着這仇、秦兩家家境優渥、家底雄厚,粗略看來也确确實實是門當戶對,仇家的大爺二十有四尚未娶妻,仇二爺也有二十了,不管他們中的哪一個,娶秦小姐好像都挺般配的。

改改忽然又笑自己了,真是給人彈曲無聊的,什麽東西都能想開了去,跟你又有什麽關系,自個家裏頭的事情想辦法弄好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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