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仇天酬原本并不想跟着兄長上秦家拜訪的,奈何兄長已再三強調了秦家對于他們生意上的幫助,青年只好跟着他一塊去了府上。

說是談話,無非也就是哥哥和秦保長兩個人客套的你來我往,秦小姐時不時沖他笑一笑,幾次向父親暗示自己想和仇家老二單獨聊聊。仇道勤見狀,主動提出要跟秦保長到書房細談,把這地方留給兩個年輕人。

歷來仇天酬最為厭煩的就是這種事情,他不是擅長客套、聊天的人,以前讀書的時候,就算朋友拉着他和女同學見面,他也總是最寡言少語的一個。如今想來,真的願意開口多說的好像……好像只有改改。

只是改改,男人心裏暗中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再見又應該說一些什麽。那晚他氣急了,摔在了地上的玉不曉得有沒有濺到他身上。可他又怎麽受得了心裏原本認定的那個人突然又變成了另一種模樣呢。簡直就像是在看戲文裏頭的妖魔鬼怪。他只覺得那個胖子壓在改改身上時說的話惡心。

那個人是他的客人,自己也是他的客人。他把他們當成一類人了,還是分開看的?想到幾月前的争吵談話,仇天酬只覺得自己心下煩躁。如今已經過去兩三個月了,也不知道,改改現在過得怎麽樣。

“仇先生?”

“嗯?”

“我看仇先生有些走神。您在想什麽?”

仇天酬摸了摸鼻子,面對秦家小姐總不能露出不耐煩神情。

“沒,只是在想剛剛我哥和您父親說起出城線路的事情。如果真的像他們所說,明年開春生意恐怕就沒法做了。”

他坐在椅子上,聽屏風後面琵琶聲傳來,客客氣氣的與秦小姐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聽說秦小姐原來在北平讀書的,因為打仗所以今年年初就回來了?”

秦小姐坐到他這一邊的太師椅上來:“是呀,年初看情況不對,父親便差人去把我接回來了。其實我還有一年才畢業呢,但父親不讓我讀了,說什麽太危險。哎……我好懷念學校裏的日子,回家來以後實在是無聊。但是,父親的擔憂我也是能夠理解的。”

“嗯,你父親也是擔心你,炮火無眼,北平局勢嚴峻,女孩子家一個人在那兒确實叫人放心不下。”

“一路過來路上擔驚受怕,常能聽見炮彈聲響。本來以為回來這小城鎮總應該沒事了,怎麽想到又會碰上呢。”秦小姐嘆了口氣,“炮彈都炸在城門口了,我聽我爹說,有好幾個人被這炮彈炸死了。”

“日本人是妄圖占領全亞洲的。野心那麽大,如今一路南下也不奇怪。桐城地處水利交通樞紐,自然會被盯上。”

秦小姐打量他:“我聽說仇先生原來是在日本留過學?那應該早幾年就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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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天酬臉上的笑有些尴尬:“我……我也是今年才回家的。”

“是嗎?我有幾個是在日本留學的親戚,他們有好多去年、前年就回來了。”秦小姐打量着他,終于“噗嗤”笑出了聲,“哎,你緊張什麽呀。好像我一提起這件事,你額頭上汗都出來了。”

“沒有的事。大約是屋子裏的爐火燒的太熱了。”

“仇先生,仇學長——”

仇天酬不解看她:“你為什麽要叫我學長?我跟你應該不是一個學校的才對。”

“我曉得你在怕什麽。”那女孩子古靈精怪的,“你跟家裏說在日本留學到今年才能結束,其實去年就回來了吧?”

仇天酬身子一僵,幹笑道:“怎、怎麽會呢。我确确實實是今年才……”

“我原來在北平聽過你名字的。都說醫大回來一個很厲害的學長,專門給宋教授做助教。仇學長,就是你,我不會搞錯的。”

“呃……”

“一開始聽見父親說起你的時候,我還以為重名呢,沒想到真的是你。”

仇天酬只好嘆了口氣地承認了:“這個,嗯……我家裏人确實不知道我去年就回國的事情。”

“那就是你的秘密了?”秦小姐似乎因為這個又和眼前的青年親近了幾分。

仇天酬看了眼自己的手,想岔開話題:“今天這個琵琶彈得很好聽,你父親特意請了誰來嗎?”

“哎呀,你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既然是你的秘密,我一定好好替你保守。”秦小姐順着他得話聳聳肩,答道,“這種東西我不大曉得。很久不聽琵琶了,這兒的琴師呀什麽的,我可沒我爹知道的那麽清楚。我會彈鋼琴,你想聽嗎?”

仇天酬其實是想拒絕的,看了眼秦小姐那雀躍的神情,最後還是給了個笑容,請她到正堂旁邊放着的三角鋼琴那去。回國以後,他發現很多大戶人家的裝修都喜歡弄中西合并的風格,既有老派的屋梁、屏風,又有新派的唱片機、鋼琴。

旁邊伺候的下人看見小姐要彈琴,便走到屏風後頭與彈琴的人低聲說了兩句,請他由後門出去。改改和人低聲道了謝,将琴包好往外面走。身後有琴聲傳來。鋼琴,他想到這兩個字兒,以前在別的客人府上時也聽過,這西洋樂器的聲音特別亮特別響,看那琴鍵,和揚琴有些像,但又不是。

他出來的時候,途徑門口,側頭瞧了眼裏面,穿着一身洋裝的秦小姐坐在鋼琴前,仇二爺便站在他身邊,真是郎才女貌。想到他們兩個人談的話,北平、日本,他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之前仇二爺到他這兒來從來沒有提起過,從前他過得是什麽樣的生活,在哪裏,交過什麽樣的朋友,明明認識也有好幾個月了,可并不見得對方有提過這些。話說回來了,也沒有提起來的必要,本來就是他們兩個人過得就是兩種生活,說了又有什麽用?理解的了嗎。

就像秦小姐能開口喊一句“學長”,可以拿一個“秘密”拉近兩個人的距離,他永遠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讀書、游學,哎,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正往外面走,有個婢女追上來,給改改手裏頭塞了幾個銀錢:“喏,我家小姐賞你的,剛剛裏頭聽見什麽了,都不準往外面說,曉得嘛?”

估摸着是跟在秦小姐身邊的丫鬟,說了要保守秘密,當然每個聽見的人都要打點好,改改收下錢,和人笑了笑:“曉得的,姑娘。小姐講的什麽,那位少爺講的什麽,我都沒聽見。”

那丫鬟被他那笑惹得臉一紅。改改一雙桃花眼和他師父當年一樣招女人喜歡。他正轉身要走,那丫鬟忽然跟上來,扯了扯他衣角:“是改改小老板吧?之前唱過《梁祝》的。”

“嗯,姑娘還有什麽事?”

這小丫鬟長得白白胖胖的,她眨了眨杏眼:“我叫杏子,那個,你拿錢不方便吧?我、我給你個錢袋。”

“這麽點……”那姑娘從懷裏頭拿出個小錦囊,一看就是自己繡的。改改收回話,淺笑着和她道了謝,“是有些不方便。謝謝了,杏子姑娘。”

那女孩臉上緋紅更甚,笑容嬌羞的遞上了那錢袋。

坐車回去的時候,改改看着那繡了鴛鴦的小袋子,略微無奈笑了。打從十五六起,就常常能收到那些姑娘小媳婦送的東西。改改模樣長得好,能吸引到男人的目光自然就更能勾到女人喜歡,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裏頭仇天酬陪着秦小姐,自己呢?秦小姐的丫鬟給自己來獻殷勤。

小姐和少爺,丫鬟跟戲子。倒也算是合。

一曲終了,秦雨旎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放在腿上:“好久沒練了,這首《幽默曲》明明不難,卻還錯了那麽多。哎,在仇學長面前丢人了。”

“我不會鋼琴,也聽不出來你哪裏錯了。我覺得還不錯啊。”

“您要是聽過我們老師彈得,就知道我彈得有多糟糕了。”秦小姐笑道,她合上了鋼琴蓋子,像是等着仇天酬繼續談話,但對方顯然不大清楚接下來應該說什麽。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了,秦雨旎尴尬的繼續道:“你就不問問我,我在北平是哪裏讀書,讀的什麽專業嗎?”

仇天酬就乖乖按她說的開口:“那,秦小姐是在哪裏讀書,讀的什麽專業呢?”

“我讀的教育。能知道你,當然是上的燕京呀。”

“能夠考上燕京,你成績一定不錯。”

秦雨旎坐在鋼琴凳上晃着腿:“畢竟,除了讀書,就只能去學什麽女紅、管賬,那些老一派的太沒意思了,還不如讀書呢。而且我看不慣我爹對我哥哥們的那态度,好像女兒做什麽都不行一樣。”

“所以你才考的大學?”

“我就考個大學給他看看。我二哥就是考不上大學,只能灰溜溜跑出去做買辦的。”

仇天酬聞言道:“聽起來你一定是個努力刻苦的人。原來在班上成績定然不錯。既然如此,你爹讓你回來這個小城鎮裏,難道不會覺得可惜嗎?”

“可惜什麽?”秦小姐看他,“讀書?哎……可惜有什麽用,再說我都十九了,爹催着我嫁人,我有什麽辦法。就指望着回來以後,能找一個和我學姐一樣的丈夫。我學姐的丈夫就是結婚了以後,讓她繼續讀書的,那位先生思想開明,還會說法語和德語。”

仇天酬對于這一類的話題從來都沒什麽興趣,對他來說,聽那些根本不認識的人的生平故事一點意義都沒有。

“哎呀,仇先生,你怎麽看起來又走神了呀?”

仇天酬不大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你剛剛說到哪了?”

“你曉得不曉得我爹……我爹叫你來到底幹什麽的?”

“嗯?”

看男人那一副木讷的神情,秦雨旎從凳上站起來,扭捏道:“他……他是推薦你給我認識,好發展發展情誼的。你曉得了嗎?”

“發展情誼?”仇天酬終于反應過來,難怪來的路上,他哥哥總是在提秦家的小姐如何如何,仇天酬把這些當平常客套,沒往心裏去,哪裏想還有這層意思。男人便往後退了,“我,這……秦小姐,您是個不錯的姑娘,但我沒這個意思。”

“哎?你沒那個意思?”

他推出自己哥哥來:“我兄長尚未娶妻,怎麽輪得到我?”

“可我聽我爹說,幾個月前,你不就跟着你哥哥到那邊女方家拜訪了嗎?”

“那也要等開春以後這事才有眉目。再說眼下戰事頻發,還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怎麽樣。不好意思呢,秦小姐,我……如果是把你當朋友、當妹妹,我都行,可要發展別的情誼,要談朋友什麽的,我真的對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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