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過了大雪第三天,秦保長差了人過來,和鳳軒齋的人說,入夜了以後不要出去了,家裏頭備好吃食日常用品,能買多少就買多少,瞞着別人,千萬別聲張,從今日差不多小半月,能不出門就別出門。那人說了這話,馬上就走了,惠娘聽着外頭越來越近的炮火聲,捏着芸湘的小手和齋裏頭的人開口吩咐各人該做的事。
農歷十一月中旬開始了密集轟炸,炮火一直落在城周邊,偶爾有那麽幾枚炸在了城郊,淮景河邊很少會有人來,只有那麽幾個不怕死的車夫還敢跑出來跑生意。聽那些還在外頭跑的人說,邊郊炸死了不少人,有許多這會兒想着法子的想進城裏來。冬天那麽冷,不要命的直接就沿着河游進來了。
“游進來?上了岸寒風一吹還不凍死?”惠娘聽了改改轉述皺眉哼了哼。上岸會凍死又怎麽樣?總比留在外頭炸死要好。
這炮彈炸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炮火停了,桐城裏頭大街小巷都在傳一條消息——秦保長,帶着滿城的人與當兵的,投降了。
知道這消息的惠媽媽摔了手裏的瓷茶杯,嘴角顫抖不住罵道:“這臭不要臉的老畜生!”掀翻了屋子裏的桌椅,滿地狼藉。改改沖進去将女人抱住省得她不小心叫地上的碎片割傷,惠娘伸手滿眼通紅的指着秦家的方向:“姓秦的你他娘就是條狗!好意思跟姑奶奶要那麽多的錢那麽多東西你這條狗!”
“媽媽!媽媽小心着!”
“我日他娘的畜生!”女人又狠狠踹了一腳那橫在地上的凳子。芸湘害怕的靠在門邊上朝裏面怯怯張望,如笙牽着他的手站在她一旁。改改努力的把人給抱住,旁邊四姨蹲着身撿着地上的東西。
“哎呀,惠兒啊,你消消氣吧!”
惠娘掙開了改改:“消消氣?讓我怎麽消消氣!白嫖了老娘就算了,我還以為他有什麽法子呢!投降,投降啊,接下來估摸着就是一樣一樣把咱們這城裏的東西往日本人手裏頭送了,還不如當初走呢!這是真真呆在了狼窩裏頭,等着人過來把咱們一口一個吞了呢!”
“可你能有什麽法子,送的東西咱們都送了,難不成還能從他手裏頭拿回來嗎?”四姨一口氣沒上來,嗆得連咳了半天,改改忙招招手讓如笙過來:“倒杯茶,扶四姨去房間裏歇着,這兒交給我就行。”
“不用,改改,咳咳……我沒事。”
“哎呀,四姨您就過去吧,惠媽媽這兒有我呢。”改改把她交到如笙手裏,讓他攙出去,“芸湘,下樓去把藥給四姨端上來。”
“哎。”
“四姨我扶您回屋。”
那幾人都走了,改改看了眼外頭,将門合上。惠娘在羅漢榻上又憤又憂的坐下,伸手取了煙杆過來,塞煙草的時候散了一地,落得斑駁。改改忙走過來替她将煙塞好,取過火柴來點上。
“這是要命……是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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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事情還沒嚴重到這地步。”
“頭面都被那老畜生給貪去了,還能到哪地步?我不是在為給的那些愁,改改。他既然是在用這城來換自己榮華富貴,那就是沒什麽能叫他舍不得供的。”
“仔細想想,是不是幸好城裏的百姓沒事?也許、他是為了城裏的人呢?”
“為了城裏的人?”惠娘嗓音驟然拔高,“他要是當真為了城裏的人,就不會和頭貔貅一樣吞吃那麽多的東西了!除了我,多少人想從他那裏打聽幾句,你想想有多少人給老爺上供了東西?那就是頭貪心的狼!”
“那以後呢?今天他可以用這些緣由套走咱們的東西,将來該怎麽辦?”
“我就是在愁将來該怎麽辦啊。看看他那副德性,日本人進來了以後,他為了自己不知道又會做什麽事。最好的就是淮景河能像以前那樣開張做生意,就算是多繳稅我也認了。可是誰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呀。”
改改在她身邊有些絕望地坐下,惠娘撐着頭,眼淚從她指縫隙裏淌出來。
“過兩日你好好去街上那幾家原來認識的藥館裏看看,入了冬進了臘月裏,四姨的病怕越來越重,藥得常備,以免意外。還有,拿上錢去,米、面、鹽、醋,能買都再多買點回來。今年這冬天,怕難熬了。”
後半夜的時候開始下雪,落下來的雪裏雜着煙灰。第二天早上起來看的時候,積起來的雪裏頭,透着髒兮兮的灰。鳳軒齋緊鎖着門,掉光枯萎的梧桐樹靜靜地立着,像靜默無聲的見證人。
桐城投降,日軍進城。
該死的、如災難一般的淪陷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流通貨幣未變,只是所有商戶都被歸入日本人名下,成立了一個所謂“中日合作商貿會”,會員全是城裏有頭有臉的大家商戶。米面糧油全都被掌握在了日本人手裏,這些日常用品的價格越來越高,留在城裏的普通老百姓越來越多吃不飽。冬天天又冷,連煤炭都買不起。偶爾上一趟街,一條街的餓殍凍骨。
平民老百姓的日子尚且如此,桐城妓女們的生活又能怎麽樣?日軍把皮市巷那兒一條街都改成了供普通士兵休憩使用的慰安所,聽說六一街的妓女、郊區街巷的流螢都被集中到那去了。一開始,妓女似乎都是願意的,對于她們來說,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繼續做原來的生意罷了。但是随着那些慰安所外火化的屍體越來越多,裏面漸漸也有傳言出來,錢少不說,一天多的時候需要接待上百個男人,誰能受得了?就算病了、累了、懷孕了都不能從那張床上下來。許多妓女便想方設法的跑到淮景河這裏尋求庇護,可是誰又能庇護得了誰?
整條淮景河都被一個日本商人承包下來,說是要改造成日式的藝伎館。沒有被改造的地區,不僅要無償對日本人開放,同時必須向淮景河的這位日本“會長”上交高額稅務。
日本人從每一個書寓挑走滿意的藝伎與妓女,那個矮個子的男人帶着自己的助理和在這兒找到的一位‘顧問’,走過一間又一間古舊滄桑的妓院,給這些姑娘打分點評,決定她們将要去哪。淮景河繼續着她這些年來的命運,即便是淪陷了,必須作奴顏婢膝的姿态了,她還能作那個伺候軍官的。
這可能是唯一能慶幸的地方,大約沒那麽容易死。
鳳軒齋,自然也在被選擇之列。
黑色的油桐大門推開的時候,鳳軒齋的人都在廳堂裏坐着了,惠媽媽一身淡藍雲煙色的厚襖旗袍,手裏頭端着煙杆在椅上坐着,改改與如笙就站在她身側,兩個人将芸湘夾在了中間。四姨帕子捂着嘴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
“會長,您請,這邊鳳軒齋是淮景河上有名的寓館,要聽唱戲唱曲,這家是最厲害的了!”領着人進來的那個,是把自家書寓供給日本人用的紅濤書寓戚老板,改改瞧着他那一臉谄媚模樣就想笑。真是大事一出什麽人是蟲什麽人是狗看的一清二楚。
戚老板引着那個穿着日式棉襖的矮個子男人進來:“惠媽媽,這位是上野會長,上野會長,這位就是鳳軒齋的掌事媽媽,惠媽媽。”
“哦,惠子。”
惠娘挂上一副假笑沖人行了個禮:“上野先生。”
那位會長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文,掃了眼廳堂裏的人,開口疑惑道:“你們,這裏人呢?我要求,所有人在我來的時候,要準備好,見我的。”
“哦,我們全都準備好了來這兒見您。”惠娘又抽了口煙槍裏的煙,抽完了,往改改手裏一遞,“您看看,我們全部都在這兒了。”
這個叫上野的日本男人看見改改和如笙以後皺起眉頭:“我要,女的,藝伎,不是要藝人,男人,不要。”
“可我們這兒就這除了我就只有我嬷嬷了。”惠娘扶起了四姨給那男人看,“本來有個丫頭,不過她早叫人贖身取走了,這兒就剩下我這一個正當年的。”
“女孩,只要是女孩!”
他這話一出,惠娘的臉色微微斂了:“難道特別小的六七歲的小丫頭您也要嗎?哦喲,不會吧,讓那麽小的孩子接客造孽的呢。”
戚老板站在旁邊偷偷摸摸扯着惠娘袖子想讓她少說兩句。
“是的,女孩,從6歲左右就可以了。”
惠娘明顯愣了一下,戚老板怕兩個人針鋒相對,連忙開口出聲:“哎呀,惠媽媽,你這裏不是……”
“我這兒沒有小女孩。”惠娘斜瞥了他一眼,信誓旦旦開口。改改與如笙站近了去把芸湘藏好了,那日本人挑了挑眉:“惠子小姐,你要知道,欺騙皇軍是會受嚴厲懲罰的。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你身後還有一個孩子。是女孩子吧。”
惠娘笑了,端了一副故作妩媚的姿态靠近上野先生:“先生的眼神确實不錯,可是那麽小的小孩能會什麽?樓裏頭我跟您走就行了,您放心,我什麽都會。年紀雖然有點大了,但是活絕對是這一條河岸邊上數一數二的。”
“我要見,那個孩子。”
“那就是個孩子呢,上野先生。”
“哎呀,惠媽媽!”戚老板又拉扯了一下惠娘,女人冷下了臉,揚起手喚了一句,“雲祥,過來。”
就見改改和如笙兩個人一點點的挪開身,兩個人身後,露出一個短發男孩幹淨清秀的臉,一身厚棉襖,長棉褲,踩着一雙小靴子。
“來,給上野先生問好行個禮。”
芸湘便用男孩子的姿态啞着嗓子沖上野先生憨憨拱了拱手:“您大吉大利,先生!”
惠娘搭上了上野的肩去,沖他暧昧笑了:“喏,小孩子,我收的老四徒弟。看看明白,是真真實實的男孩。”
對方倒是直接撇開了她搭上來的胳膊,看商品似得掃過惠娘,最後下了句點評:“可以去。只是你的年紀,太大了。只能在三等屋。”說完這句話後,上野先生便轉身走了。
惠娘噎了口氣,看他一轉身立馬無聲“呸”了口唾沫,戚老板倒是堆了笑過來:“惠媽媽呀,趕緊的跟上去吧,今天就上班了。晚上您可以回來休息的。”
惠娘撣了撣旗袍:“哦,那戚老板,我有什麽東西要帶上嗎?”
“什麽都不準帶,就算是進了那居酒屋還得先搜身,硬的能當武器,統統都不行。”
改改舉着那支銅煙杆:“那我們媽媽的煙呢?”
“那也不行。裏頭也有煙杆的,您別操心。趕緊請吧您。”
姓戚的躬身沖惠娘做了個“請”的姿态,女人朝他臉上啐了口:“戚三,你就是個鼈孫。”
戚三也不惱不氣,擦幹淨臉上唾沫星子,擺着笑臉:“就算是鼈孫,踩在你頭上,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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