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仇天酬這人,挺奇怪的。

初見時,只是覺得他與一般的大家少爺沒有什麽兩樣,談吐做派、穿衣打扮,都能看出教養。他第一次來鳳軒齋時,改改還有些讨厭他。覺着梨花“本分”,說鳳軒齋不是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現在想想他都有些想笑。

仇二爺會不知道這地界做什麽生意嗎,還是刻意去忽略,有心為他們辯解。小孩都不會做這種事,他比小孩子還幼稚。

有了一來,便有二去。諸多事情皆是如此,改改以前不知道這個,他只曉得那位姓仇的少爺喜歡聽他彈琴唱曲,那他就為他彈琴唱曲。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對方游走在他琴弦上的眼神便落在了他的指尖、面龐再難挪動半分。

一分相見,兩分熟谂,三分知己。

一來二去,三番四次,就由互不熟谂的主顧關系,一點點的親密了起來,知曉了對方情仇愛恨,也接受了他的好意安排。改改知道若沒有仇天酬為他和吳老板之間牽線搭橋,也就沒有連臺唱的那一出《梁祝》。可說到底,又是自己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

他知道仇天酬那時候想借機會叫他脫出淮景河邊這片泥濘的,可哪裏脫身的了呢?他早陷在那深深湖水之中了。

肉身早在八歲那年深深沉在湖底,眼合上前看的是淮景河上被水蒙了一層的藍天,眼合上後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不是他不想走。理由有很多,但如果真的能脫出這樣的生活,怎麽會不願意。可改改早就已經認定了,死也要死在這裏了,不如把機會留給別的人吧。

一開始也沒有那麽惦記着仇先生來,把他當做平常主顧,來了便聊聊天唱唱曲,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坐在那裏了就總是想着他的事情。聽見旁人聊起了“仇家”都要豎起耳朵去聽一聽,就算知道跟自己沒關系,還是會格外上心。

從什麽時候起呢?改改想不起來了,也許是仇天酬眼眶微紅,憤憤然在鳳軒齋門前拂袖而去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小心翼翼的拿出玉菩薩想贈他的時候,也許是在那日門前,他未撐傘門外喚他名字的時候。

也許,是那日從鳳凰山腳下回來,他在門前問他,以後能不能來找他的時候。

四分惦念,五分難別,六分纏綿。

改改幫芸湘燒了剪下來的頭發,四姨昏昏沉沉的睡了。他回到房裏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暗下來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昏黃的暮色裏,他推開門,看着男人從桌上站起,在他關門的時候伸手将他再一次抱住了。

好像因為自己喝醉便有恃無恐,可以将過去不敢說的話不敢做的事情都說出口做出來。仇天酬壓在他身上,呼吸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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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走以後就一直後悔沒有和你說清楚。”

改改輕輕推了推他:“不如坐下說吧,仇先生。”

“你讓我抱着你吧。”他在他耳側嘆了口氣,“不然我怕,下一次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軟化下來,改改的手繞過他後背一點點的攬住了他。

“你……怎麽會喝那麽多酒?”

“奇怪?”

“奇怪呀,我以為你不是會喝酒的人。”

“心中煩悶,難以排解,又沒辦法來找你,便只能喝酒。”

改改聽他這句話,心中大約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麽事。

“是那個‘合作商會’的事嗎?”

仇天酬低低應了一聲。

“我聽說,李先生自告奮勇的想做會長,是嗎?”

男人輕哼了一聲:“你別與我提那個賊人,改改,我如今當真後悔怎麽會和他做朋友。他……哎!”

“那他要活命,有什麽辦法。”

仇天酬稍稍松開了手,他低頭看着改改的眼睛:“人想活命的方法有很多,何必要選最不知恥的那種?”

“若沒得選,沒辦法了,走投無路了,就只能選那種了。”改改道,“我就是這麽過來的。”

仇天酬搖頭:“不,這事情還是不一樣的。你也許沒有的選,可是他們還是有選擇的餘地的。”末了他又自嘲般笑了,“哎……算了,我與你又說這些不痛快的做什麽。我來找你只是想來看看你,又何必把自己憂愁的事情分給你呢。”

“如若你憂愁說出來能好過一些,那我一定會全都好好聽着。”改改嘆了口氣,靠在了他胸前,“你說什麽,今天我都會好好的聽的。”

“我若說,那天回去以後我就後悔了呢?”

“嗯?”

仇天酬低頭,輕輕撫上改改的臉:“那塊玉,我不應該就那樣摔碎那塊玉。我去寺裏求了好就才求到的。”

“你還說是随随便便買來的。”

“我怕你覺得禮太重不想要。我總是擔憂你的拒絕、遠離,雖然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似乎都在讨好我,親近我,可我知道,改改……你從來沒有真真正正敞開心扉接受過我。”

改改別過了頭,笑得勉強:“現在……不是該說這個的時候吧。”

“那要到什麽時候說呢?等到死了再說嘛?等到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了再說嘛?改改……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一件事,為什麽那天我就盯着你挪不開目光,為什麽過去那幾個月來,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見你。這很荒謬,我為你輾轉反側,我為你茶飯不思。荒謬極了。”

“你……”

“我會因為那天晚上那個男人的話憤怒。我也會因為那天你的親近感到恐慌。我怕自己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懦弱和欲望,一切都來不及去挽回。”仇天酬嘆了口氣,“我不想破壞原本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我以為那是對我們最好的選擇,你我做朋友,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可是——”

“你不是只想和我做朋友的,是嗎?”

改改試探的問道。他的心猛烈跳動着,說話時的嘴唇都在發抖。這是他等候許久的,也是他簡直不敢奢想的。他曾一度以為自己早已老練到麻木,情感也不會再有任何波動。然而在這一瞬間,像是沉于河底早已死去的自己再一次複活過來了一樣,那溫熱的情感猶如一團火在他胸腔之中燃燒躍動。從男人口中吐露的言語是最好的助燃物,讓這團火燒的越來越高,越來越熱烈。

“我不想你把我當做你過去遇見的客人那樣。我不需要你刻意的讨好賣弄,也不需要你利用是自己的身體去賺取我更多的注意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改改。”他低下頭苦惱極了,“這些念頭整日整日的困擾着我,我都快弄不明白我究竟想要什麽。我在想我應該為那天晚上的事情來和你道個歉,至少……至少我不應該朝你那樣大吼大叫。我……”

“你就坦白地告訴我吧,仇先生。”改改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我是一直都很喜歡你啊!”仇天酬說話聲音有些失控,“可不僅僅是這樣。我想從你身上獲取更多,這念頭讓我覺得可怕。我不應該這麽做,但我卻控制不了我自己。改改,改改……我很害怕當我産生這樣的欲望之後,你是否也會厭惡我,把我和那些對你有所企圖的客人混為一談。”

“不會。”

他想也沒想答道。

“不,聽我說,仇先生。你和他們不一樣,我知道。”他難抑心中雀躍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邊呢喃道,“我感覺到了,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在這樣的日子裏,除了你還有誰會來找我。你在害怕的東西,我也害怕。”

“可你是個男人。我知道別人對你的愛慕是因為是扮演的那些女性角色。在我眼裏,你不單單是那些‘女人’。你所扮演的角色,楊玉環、祝英臺或者是崔莺莺,那些不是你。”

他輕嘆出一口氣。

“你有自己的愛恨。別人會将二者混為一談,但在我眼中,你就只是改改。你是一個,一個為了自己的家人付出一切的人,你為了他們舍棄了自己,我看見的是一個和我一樣的男人。”

“是呀。可我……我是一個男人啊。”

“但我該死的想着你。我知道,但我卻沒有辦法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我一遍一遍地想着你的模樣,你的聲音,你彈得曲子。”如果不是喝醉,也許他永遠都沒有勇氣面對改改把這些話傾吐出來,“全是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辦才好?”

改改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呼吸之間,他終于一點一點的擊碎了猶豫、困惑。他目光閃爍着,動了動嘴唇:“你說,你喝醉了,所以等到清醒時會不記得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是嗎?”

男人看着他,眉頭微微皺起。

但沒等到他回答,改改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将唇用力壓了上去。

他感覺到緊貼上來的嘴唇上帶着鹹濕的液體,仇天酬聽見他低聲說:“如果快發瘋了,那就發瘋吧。”

也許,過了明天,可能永遠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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