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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天酬拉了張椅子過來讓改改在他身邊坐下:“對,廖醫生呢,跟我一個脾氣性子,也是不想就那麽給日本人看病,所以遞交辭呈走了,日前賦閑在家。我是聽原來朋友那裏,曉得同鄉還有這樣一個老前輩。前幾日去他那裏拜訪,聊了以後,發現我們兩個人都想着自己開診所。”
“我看這電報上說的‘業已資助’,‘稍安勿躁’,是準備要開啦?”
“這是我在北平的朋友,鄭松平拍來的,他的意思,診所可以辦,東西也有。只是……只是有一點……”
“怎麽說?”
仇天酬面露愁色:“開診所只能偷偷摸摸地去辦,我們這畢竟也是淪陷區,別人只要我們能拿出行醫執照就可以直接辦了,這邊卻得一層層送到執政方面的人面前去做審查。要是辦證件什麽的,不還是落到秦保長和那個日本軍官手裏頭?如若他們曉得,我們這小診所就不是我們的了,就又成了他們的東西。我們兩個人不可能去他們手裏申請。”
“那……那你們怎麽辦?真的就偷偷摸摸搞嗎?”改改皺了皺眉,有些擔心,“雖然我對你們弄診所這種事情知道的不多,不過……要是被發現的話,你們兩個人會不會要吃官司?”
“要被發現的話,那肯定逃不了。而且,說不定不是吃官司的事了。可只要不被發現就好了嗎!桐城那麽大,怎麽可能天天都有人到處檢查的?老百姓心裏也有自己打算,我之前跟着別人一塊在書寓裏聽你唱曲的時候,聽他們說話,也是不滿意的很,所以,保密這一點上倒不必擔心太多。”
改改那雙眼就盯着他,仇天酬又嘆了口氣,扯着他那雙五指修長的手,把玩着道:“這都還不是最要緊的。要辦診所,藥物器材肯定少不了。幸好,聽說我的情況以後,我在北平、上海那邊的朋友都願意幫忙。”
“他們……資助你錢?”
“比資助我錢還好!當然了,有的家裏比較富裕的是直接給我寄來支票。另外,你知道的,淞滬會戰以後,江南地區戰事吃緊,上海那邊有很多醫療器具都閑置了,淪陷地區不一定能用的上,租界內可能也消化不了那麽多。我有一個朋友正好有這方面的門道,可以以最低價格收購并送到我和廖醫生的這間診所來。”
“真的?可……醫療用品這些應該看得很嚴吧?畢竟是關乎人命的東西,那群老牲口能放過嗎?你确定能進的來?”
說到這仇天酬也撓了撓頭,露出苦澀:“這倒是。可有什麽辦法呢,大不了出事了,我一人擔下來!松平拍給我的電報裏說,會想辦法,盡量三月之內悉數運到。我信他,他既然能打下包票,不論如何都會做到。”
鄭松平這個人,晚上睡覺前偶爾仇天酬也會講起,是他當初在上海念高中的時候認識的朋友,後來在上海的法租界裏念大學。家裏條件不錯,和仇家雖不能比,也好歹算是富足,上學期間,兩個人關系很好,仇天酬去了日本留學以後,他也常常寫信給他。
那個人在仇天酬描述中,是個嫉惡如仇的脾氣,做事一口唾沫一顆釘,說到做到,上海男人的小家子氣是一點都沒有。父親聽說在軍中擔任小職,作為兒子,本想是子承父業,淞滬會戰期間,一度想要參軍入伍,卻被父親關在家中,勒令他學救人醫術。
去年公歷十二月,他光是在醫院給士兵動的手術就不下千起,父親戰場上中彈,在另一間醫院裏收治,聽聞同行救了自己老父一命之後,原本堅定想要參軍的念頭瞬間煙消雲散了。上了戰場,殺敵犧牲是一種為國貢獻的方式,待在後方,治病救人也是為國貢獻的方式。往小了說,也許自己手下手術刀一動,救下的不單單是一個士兵,同樣,也是某人的父親、丈夫、兒子。
人以群分嗎,仇二爺這樣的脾性,身邊朋友肯定也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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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情是好的,改改也知道。只是不知為何,仍舊隐隐約約覺得擔心。
嘆了口氣,改改又道:“醫療器械先不說,光是藥品,如今也是稀缺物件。你想想,我給四姨配個藥都越來越麻煩、越來越貴,那你們西藥就更加精貴了。”
“可……再貴也得治病啊。”看着仇天酬一點點黯淡下去的神情,改改只好止住口,另說:“但要我說,如若你和那位廖醫生的診所能夠開起來,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改改,你不要擔心我,這些我會想方設法去一樣樣的達成的。”仇天酬捏了捏他的手掌心,“況且我答應過你了,不會在你這裏做你小白臉。說句老實話,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桐城現在的那所西醫院,普通人根本看不起,不要說用藥動手術了,就是光光挂號看個病,都得費好多錢!
“這倒是。平頭老百姓,那裏頭進都不敢進去。不都是找個中藥大夫看看算了。”
“我和廖醫生其實就想給普通老百姓看病。給那些,不想去日資醫院裏的人看病。再者,桐城裏有些大夫實在是沽名釣譽。只會幾張方術,有頭疼腦熱時勉強醫治一下,真有大病,束手無策。這怎麽可以?治病救人才是我當初東渡日本學醫的本心,這本心到了如今也未曾變過。只不過是終于能夠一點點實現罷了!”
“好好好,我知道。天酬你呀,你能一直這麽想就好啦,本心未變,初心不移,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我支持你。對了,那診所的位置呢,你想好沒?”
“想好了想好了。”仇天酬拉着他的手到外頭走廊上指着西面的方向告訴他,“就廖醫生住的三尺紅巷子,在他家辦。他家後頭也有條河呢,我想說不定以後去上班還可以考慮弄條小艇。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廖醫生賦閑在家以後,一直在為周圍的街坊鄰裏看病醫治嗎?開藥實在是件麻煩事,他之前在醫院的朋友偶爾會幫幫忙,可次數多了以後,也不大方便了。所以我想,要是能夠找到合作的藥品商就最好!”
改改似懂非懂的聽着,頂多就是曉得仇天酬有事情做了,可是實現自己目标了,那這種事情他肯定是為他感到高興的。
“你們這些讀書人學醫人的東西,我是弄不大懂得,不過只要是能夠治病救人,那就是好事,積德行善嗎的事情都是好的。不過……話說回來了,這置辦器材,買藥什麽的,是應該都要花錢?你夠不夠用,不夠的話,我也可以貼你的!”
“我要你貼我錢做什麽。”仇天酬按着他手臂,“錢這事情,你別擔心。送過來的錢肯定不會少。”
“要是這樣……也挺好的。”
仇天酬靠在欄杆上一把将他拉入懷中抱緊了笑道:“只是挺好嗎?嗯?
“哎呀,是好極啦!”
“哈哈,等我行醫賺了錢,我就用那錢帶你好好出去吃頓好的!那就是我自己的錢,不是靠家裏的!”
他蹭着改改的脖頸,對方伸着手指捏了他耳廓:“真好。天酬,你能明明白白像別人證明,你不是仇家的誰誰誰,你就是仇醫生!”
“是啊,太好了改改,我終于也能夠行醫了。”
真是跟個小孩子一樣,那麽點事情就能開心到天上去了。
“好好好。恭喜你了呀。”不過仔細想想,改改也挺奇怪的,那一次在秦家府上的時候,照秦小姐說的,仇天酬早一年就已經回國,在北平那裏當助教,憑借着他的學歷,至少找一家醫院供職是沒有問題的,可為什麽那個時候他不去當醫生要當老師呢。
話又說回來了,看看仇天酬眼下這笑的模樣,心中一定早已打算着想要行醫救人,蹉跎猶豫到如今,那好玩也是好玩的。
這事情因着好奇,改改便問了一句:“怎麽叫‘終于’?難道你畢業了以後,一直都沒有做過醫生?”
“做肯定是做過的。實習的時候,也會去醫院裏見習,但像這樣自己操刀坐診所是從來沒有過。你有所不知,我……我剛回國的時候,還是有些抵觸,不大想在國內醫院裏供職。”
“嗯?”
“其實我早一年就回國了,那個時候畢業見習結束,我騙我哥說要留校實習一年。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回來落腳北平。”
這事情改改是知道的,但既然不是從仇天酬的嘴中聽見,他就假裝自己不曉得:“這樣啊?那你那時候回來幹嘛呢?”
“說出來也怕你笑話。我就呆在一所醫科大學裏面當當助教。”
“不當醫生?”
“醫院裏頭也是官場做派,雍積深重,溜須拍馬,想要專心做手術研究這一塊的少之又少。都是那般風氣,我又哪裏受得了?”
改改無奈笑了,伸手揉着他頭發:“你可真是個耿直性子。這麽說來,你那朋友鄭松平又怎麽受得了啊?”
“你有所不知!松平入職才兩個月就在醫院裏頭和別的醫生打過架啦!”
“哈哈哈……你和你的朋友怎麽都那麽有趣!”
“你就笑我天真,笑我幼稚吧。”仇天酬看他故意委屈的哼哼一聲。
“我倒是覺得這般直白這樣爽快挺好的。”改改戳了戳他胸口,感慨了一句“您有一顆赤子之心啊,多好呢。何必要為了別人去委屈勉強自己,既然你能做到的,就不要去降低要求降低标準嗎。”
就像是瞧見了不喜歡的人不曉得僞裝自己臉色,讨厭就是讨厭,回旋餘地都沒有。就比如即便是身旁至親,一旦觸及底線,目的兩相違背了,絲毫可挽回的餘地都沒有。想想看,一個是血緣關系的兄長,一個是多年感情的發小,說抛棄就抛棄,連一絲一毫的留戀都沒有。
那可是象征的權勢象征的金錢的仇家,那可是在整個桐城響當當的大戶,這仇天酬說抛擲就抛擲了,走了以後根本連回去的念頭都沒一個。你說他清高,他也不見得是什麽都融不進眼睛。說愚蠢?多聰明的一個人。也不是不識時務,那是真的心裏頭有一個堅持。
可笑也可笑,最後堅持的不是那些在這兒土生土長的人,反倒是留過學東渡去過日本的人。
明明那麽耿直,那麽正直,卻又不想一般迂腐的文人做派那樣,看不起下等人、對于下九流行當的人都視作洪水猛獸一丘之貉,不給好臉色。居然連住進鳳軒齋這樣的決定都做得出來。
實在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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