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分明開春和暖了才對,然而一夜之間,卻若驟然降溫。風雨飄搖,冷雨墜窗,鳳軒齋中總是能隐隐約約聽見女人的哭聲。

頭昏昏沉沉,想睜開眼時,又覺着後背隐隐生疼。神智一點點的恢複,睜開眼後,正想開口說話,卻是嘴唇幹裂,喉中沙啞艱澀的吐出幾個字來:“媽媽……回來沒……?”

腳邊一陣動靜,改改覺得肩上忽然一沉,入眼便是仇天酬一雙熬得通紅的眼:“還好,醒來了是吧?餓了沒?想不想喝水?背上還疼不疼?”

聽他這一連串的問題,改改皺着眉頭,輕輕搖了搖頭。仇天酬去倒了杯水過來,攬着他在懷裏扶他坐起來。

改改身上穿的單薄,胸上纏着紗布。他喝了水潤了潤嗓,問仇天酬:“惠媽媽怎麽樣?如笙呢,他的傷怎麽樣。”

仇天酬嘆了口氣在他身前坐下,捏緊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面前:“你呀,一醒來為什麽不先問問你的傷怎麽樣。他們倆都還好,如笙沒事,惠娘也退燒了。放下心沒?”

“我身體我知道,既然能醒過來好好跟你說話,看來就是沒問題了。”

看改改沖他寬慰地笑笑,仇天酬既不忍心又有些生氣,談起幾天前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們帶着刀嗎?如果那天我沒有及時趕到,你該怎麽辦?”

“那天我管不了那麽多。你也看見惠媽媽的情況了,我怎麽敢有所遲疑呢有所畏懼呢?”

仇天酬為他感到心疼,把人攏進了懷裏。

“之後情況到底怎麽樣?”

猶豫了一番以後,仇天酬還是如實把情況告訴他了。關于被謀殺的日本商人,列入嫌疑的那些妓女,還有雜役。

“有我給你們做擔保就放心,除非是有了明确證據證明是惠娘動的手,不然他們不會再來找你們的麻煩了。”

“真的?你……你說什麽了,他們就那麽乖乖聽話走了?”

“這個……”男人面上露出遲疑,他暫時并不像把自己和日本軍官有關系的事情告訴改改。潛意識裏,他始終認為這一層關系可能會讓改改感到反感。其實事情是這樣的,仇天酬去往日本留學,這事情本身是沒什麽,就算有日本同學,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是最讓人為難的一點在于,他的這個同學偏偏是進攻自己所在家鄉的軍官。

在仇天酬離家出走之前,仇道勤瞞着弟弟組了個飯局,前來的有秦、李、仇三家,還有兩位日本軍官。當仇天酬跟随兄長入席的時候,一擡眼便看見了自己的老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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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佐一郎。

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度見面,兩個人都是極為尴尬,幾年前,他們尚且還是共商學業的好朋友,一別經年,卻徹底站在了對立面上,友情難以維系搖搖欲墜。如若仇天酬和他兄長一般脾性也就罷了,可偏偏他不是。長佐也是清楚知道這位老同學老朋友的脾氣的,這樣見面,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說什麽呢?現在他是侵略者了,這個身份比“同學”兩個字要嚴重得多。

仇道勤作為那次飯局的東道主,話當然不能少說,不僅忙着聯絡各方感情,更是多次提及自己弟弟和長佐上校的同學情誼。

仇天酬當時在飯局上便已經耷拉下了臉色,談到一半,在仇道勤拍着他的肩笑呵呵地表示仇天酬完全能夠勝任所謂交流工作的時候,更是索性起身,不給在做面子直接拂袖而去了。

那一次回來,仇道勤又将他關在房裏,大罵、低勸,不知用了多少法子,可仇天酬就是一塊鐵板,軟硬不吃,任他說什麽也沒用。甚至連長佐都親自上門過一次,說是為了“敘舊”。可又有什麽“舊”能敘呢?都已經是現在這種情形了,如何還能心平氣和的坐到一塊去講起過去的快樂時光?

早已是回不去了,那些日子都已随着戰火紛飛燒成了灰燼湮滅在了塵世之中。

然而,自己分明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可現如今也不得不用他的名號去幫助、救治自己最心愛的人。

改改打量着仇天酬沉着的面色:“你臉色不好。多久沒睡了嗎?”

“沒事。你一直沒有醒,我擔心的睡不着。”

“那現在我醒了,你可以睡了吧?說來,我昏迷多久了?”

“……”

見他沉默,改改更想知道:“告訴我呀。”

“一天兩夜。這會兒已經落日入夜了。”

青年聞言忙從床上下來了:“該死,我答應了童老板的,這怎麽行,豈不是爽約了。”

仇天酬攔了他:“哎呀,改改!我當然是跟那邊茶館說明白了,他們曉得你受了傷肯定不會介意你幾天不去。”

“幾天不去就少了幾天的錢!”

那燭光印在他焦急的臉上,改改伸手要去拿架子上的衣服。仇天酬把他一把抱住:“幾天的錢又怎麽了?現在家裏不是還有我嗎?診所賺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養你養這一大家子總夠吧?我不要你去什麽茶館!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在家裏頭養傷,聽見沒有。”

仇天酬平日裏不動怒,連和改改說話都是柔聲細語溫柔得很,這一次是一口氣把話吼出來的,當真是動了氣。

“那天看見你一身血倒地上時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那把刀子要是紮的歪幾毫米捅進肺髒,就算我是神醫都沒有辦法把你救回來了!我心都吓涼了!”

“天酬……”

“我是從閻王手裏把你給搶回來的,這麽說來你的命至少有一半算是我的了。我要求你哪兒都不準去!待在床上好好養病!錢的事有我,你操什麽心?家裏又不是只有你一個男人!”

改改看他這樣講話,一時也怕了,好先生發起脾氣來叫他也縮縮脖子,忙伸了手順順他胸口:“好啦好啦,我曉得了嗎,你不要生氣了。”

深吸了一口氣,仇天酬終于也注意到自己剛剛失态了。

改改受傷昏迷的時間裏,他一直在想一件事。要是這個男人他失去了該怎麽辦?若閻王如此的強硬霸道就那麽把他收走了怎麽辦?他分明是個連架都少和人吵的青衣戲子,卻偏偏為了家裏的媽媽長輩跟那群兇神惡煞的家夥打一架。哪裏打的過?更遑論對方手裏還拿着刀。

可他就是不怕。

改改是不怕,但仇天酬真的怕得要命。

“改改……我真的太怕了。”他把頭靠在了改改的肩上,手合在他腰後,改改摸着他後腦勺的頭發苦笑道:“哎呀,我這不都醒了嗎。”

“可如果你沒醒怎麽辦?”

“烏鴉嘴,亂講。我不是醒來了嗎。”看仇天酬又想說什麽,改改忙捂住他的嘴,“好啦,別說了,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你躺上來好好睡一覺吧,好嗎?我自己起來,下去弄點吃的。”

“別動,我把小竈拎了一個到屋裏來了,炖着粥呢,現在就給你去盛。”

說着便起身去了。改改坐在床上,看着他背影。男人穿的還是他受傷那天穿着的青黑色棉袍,袖口的地方有血漬,明顯是那天之後就沒好好洗漱過。平常多愛幹淨的一個醫生,衣服上稍微有一點髒馬上就要換的,可為了他,這一天兩夜眼也不合,更別提把自己弄幹淨。

不知為何,看了那暖黃的燭光裏,仇天酬躬身為他在小竈上的砂鍋裏盛粥的背影,改改莫名覺得眼眶一熱。除了四姨、惠娘那兩個至親長輩以外,再也沒有過一個人能像仇天酬這樣把自己挂念在心上了。有那麽一個人如此挂念着自己,他又怎麽敢死?

死這件事本是不可怕的,當人離開世界,所謂死亡便也就如此,他從年幼時就已經認清楚這一事實了,他自殺,就說明本身他便不懼怕死亡。然而死後,那些他所重視并重視着他的人會有什麽樣的痛楚,內心會被如何地撕裂,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痛苦。那時的他,以麻木身軀被惠娘絕望的痛哭留存在了這世間,而現如今,他更是因為這個男人與他深切的愛,難以割舍這不再漠然的世界。

仇天酬把粥端過來了,改改擡眼,盯着他的臉看。男人覺得奇怪,便問他:“是不是這粥太燙了?我放涼一點再給你端過來?還是說手牽扯到了後背疼,那我喂你吧。”

“沒事,我自己喝。”閃爍着目光将頭低下去,仇天酬拿過他手裏的碗:“你受傷部位容易被牽動,還是我喂你。等等,我先給你吹涼了,別燙着。”

改改有些心疼他:“別為我忙活了,你睡會兒吧。眼睛都熬紅了。”

“我又不累!以前快考試了,為了複習,熬夜熬得比這還狠呢,沒事。喏,張嘴。”

溫熱濃稠的一口粥送入嘴裏,咬開的米粒散開淡淡的甜味。改改打量着仇天酬那認認真真的一張臉,心想這二爺什麽時候照顧過人吶。

可就是這樣的以為少爺,全心全意地照顧着你。

“怎麽樣?不燙吧?”

改改微微搖搖頭。

“不燙就好。那再來一口。”

就這樣,一口一口,一碗熱粥慢慢地就見了底。改改讓他把碗筷收了,摸摸他那眉眼額方:“現在總好上來睡了吧?我看你這雙眼睛紅的,心疼死了。”

“那讓我給你換個藥。換號藥了我就睡。”

“好,安安心心的睡一覺,明早我叫你。”

要睡的時候,仇天酬想想還是搬了床被子要去羅漢榻那邊。改改朝他招手:“幹嘛呀,睡床上不就行了?”

“我晚上要是睡覺不小心壓倒你傷口了怎麽辦?沒事,這羅漢椅也挺舒服的,我将就将就就行。”

“什麽将就!”

“好了,我就睡這邊了。”仇天酬放下被褥枕頭,走過來摸了摸改改的額頭,“那我乖乖聽你的話現在睡覺,你也乖乖聽我的話,待在家哪裏都別去,行嗎?”

他這樣忽然軟下姿态的委屈模樣就像是阿二每每與惠娘讨食吃一樣。改改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啊。

“你快睡吧。晚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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