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仇天酬那很快就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他實在是太累了,如今事情了結,也總算能安安穩穩地睡。

改改靜悄悄從床上爬起,蹑手蹑腳走到他身邊,低頭看着仇天酬那睡顏,心中默默嘆了口氣。暗自道:分明你是那麽為着我們費心費力,可說到底還是我拖累了你。要是你能安安心心的開着診所也好啊,何必去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呢?

輕嘆這口氣,伸手将被子又往上拉了一拉,他的指尖在男人的面龐上些微停留,轉而披上了衣服往外去。

夜裏冷風在走廊之中肆虐,每一次的動彈與行走,背部疼痛都愈發強烈、明顯。到了惠娘屋前,他輕輕地敲了敲門。還是不放心媽媽,總想着醒來以後一定要自己來看一下才行。

從裏傳來輕微聲響,門由裏面開了,惠娘面色憔悴擡頭,驚喜地看着他。

“哎呀,你……你醒了,怎麽下床來了?仇二爺應該叫你在床上待着才是啊!”

改改打量着她,淺然笑道:“我擔心你啊。你身子好點沒?”

惠娘将衣服拉了拉,無意間碰到之前落下的傷痕:“我好了,有二爺在不必擔心。反倒是你。快回自己屋裏去吧,走廊上多冷!”

改改卻手一伸擋住了門:“還是進屋吧。我有事情想進屋和你說。”

惠娘眼神一直打量着他,她遲疑片刻,終于還是妥協的往裏退了一步:“好,那快進來,屋裏頭暖和。”

進屋後掀開簾,惠娘提醒他:“芸湘已經睡了,你小聲點,別把丫頭吵醒。”

語畢便走去桌邊倒茶去遞給他,惠娘攏住外衣遞上杯盞時,微蹙眉詢問:“那麽晚了,想來找我說什麽?”

改改接過茶杯拿在手中後,也并不喝。探口氣,指尖轉着那只杯盞,思量着開口:“媽媽,我……我想法子送你走吧。”

惠娘微驚:“走?走去哪兒?”

“總之不要在這兒,除了這兒,哪兒都行。我聽說上海租界現在安穩下來了,不如咱們逃去那裏。或者,你不是說有人要給你贖身嗎,那就贖身走,嫁人吧!”

“說什麽傻話呀,賣身契握在了那個日本老板的手裏頭,哪有那麽容易想走就走?偷偷逃去上海的話,又住哪?做什麽?吃穿用度都從哪裏來?”她這一連串話冒出來,壓過改改話頭,“怎麽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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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這兒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這些!你受得了嗎,媽媽,你受得了嗎!”改改刻意壓低了嗓音湊近道,“由我們後門出去,走水路到運河,能直接東行,坐船可以到上海的。尋好了船,出去了以後再買船票就好。或者幹脆出錢包艘船都行。計劃好了的話,咱們這兩夜就趁夜走算了。”

“那我走了,四姨、芸湘和如笙呢?”

“四姨與芸湘跟你一塊走,我和如笙在這兒守着。”

“你和如笙呆在這會不會有人怪罪?”

“怪罪什麽,我說我不曉得,他們還能拿我怎麽樣。不是已經有人逃成功了嗎。你不要擔心我們,再者要我說,寧可怪罪,也比等死強。”

改改站起身指了惠娘的衣櫃:“你趕緊收拾收拾,我這兩天尋人去聯絡一下,等過兩天尋個晚上就走。”

“你打定主意了?”女人跟着他一塊站起來了,改改替她拿了一個小行李箱子出來:“打定了主意。除了送你走,我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了。”

惠娘跟過來,壓下了改改的手忽然反應過來問他道:“仇二爺知道這個事嗎?”

“……”

看他沉默女人就曉得了:“你沒告訴他?”

改改別過了頭去:“我怕他覺着危險就此攔我。”

“那能不危險嗎?到底是偷偷摸摸的跑走,誰知道外頭水路那邊有沒有留人看守。他認識的人比你多,叫他曉得有個安全保證啊。”

“我們已經麻煩了他夠多了,哪裏敢再麻煩他?”

惠娘沉下一口氣,把行李箱自櫃子裏拖出來以後就坐回椅子上抽煙。随手抓了把淩亂的長發,她敲着煙杆道:“要走還是一塊走,留你跟如笙我不放心。”

“人越多越不方便。我們兩個男的怎麽樣都有辦法。”改改的手捏緊了又一點點松開,算是了結這談話往屋外去,“總之先這麽定下。明日我确定下來了再通知你。我會讓如笙準備好四姨路上要用的藥,你就把行李和要帶的路費帶上就是。”

“改改……”

青年卻回望她打斷道:“媽媽,讓我做一回主。”

一句話,便将惠娘嘴中千言萬語給攔了下去。孩子是大了,不單單管不住,也知道為着家裏的人謀出路了。

那青年筆挺的身子出了門後隐沒于夜色之中,惠娘懊喪扶着額,呼吸也變得沉重而悵然。黑暗中,她點了支火柴再燒了口煙。煙霧缭繞在房間中散開,隐隐約約的桂花香在屋中浮動。

她起身往後面擺着神龛的地方去,燒了香祭上去。上頭已經有了好幾座牌位,都是當年鳳軒齋裏的人。

“媽媽,改改也是大了,曉得撐起家了。跟我當年那樣子可真像啊。”無奈苦笑。那煙火因她呼吸一明一暗。

一輩又一輩,一代又一代的掙紮。這鳳軒齋帶不走挪不動,可如浮萍無根可依的人,只有這裏還能勉強算一個根。因此即便是受了那麽多委屈,挨了那麽多的苦也不曾想過要走。想着除了這兒,還有哪兒能避風遮雨比這兒更心安呢?

但現如今日子不同了,總歸還是要活命。想要活命,可能這兒就真的留不住。

要是老天爺別如此作踐人就好了。哎……

改改因為背上的刀傷被仇天酬勒令待在家。但因仇二爺白天得去診所,改改便趁這個時間點去安排布置。既然已經決定想要走了,便尋人私底下問問,租了船過來,确定了什麽時候出發。他心裏想的是只要能出桐城地界,往上海去總歸方便了。

後路也不能不留,問了一遍,說之前一塊唱過戲的吳老板最近不來桐城。本來他若來改改還想好好問問。

惠娘與四姨已經講過要走的事情了,老太太嘆了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笙聽師兄的,跑了好幾家藥館把四姨要用的湯藥準備齊全,仔仔細細的幫着四姨一塊準備着要離開用的行李、物品。

要走的前一晚,四姨和改改說,別的不惦記,還是惦記着梨花。要是走之前能再見一面就好了。畢竟走了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面了。改改讓四姨寫了封信,和自己上一次的托人送進了李家,不曉得梨花收到沒有,但告訴四姨的時候,說的還是她知道這事情了,讓她好安心的走。

其實四姨本來是不想走的,她年紀大了,也受不了颠簸,冬日裏的病開春了也不見得好。

“不如就讓惠娘帶芸湘走吧。改改,我這把老骨頭,死也就死在這兒了。”

改改卻說:“你們一起走的話,路上好歹互相之間能扶持。”

四姨卻覺得自己是個拖累。

“哪裏是拖累呢?四姨,您就安安心心跟着惠媽媽去吧。到了那裏安穩下來了,寫封信回來,也好讓我們能夠安心。”

因改改一直在私底下安排着要做的事兒,便有一位姓鐘的老板私底下來找他,那位老板原是做買辦,從改改小時候起就常來鳳軒齋,是惠媽媽的熟客了。他跟改改說,自己有艘做生意的船,如若惠媽媽要走,他可以幫忙。

這男人臉長的方正木讷,瞧着并不是會逛煙花地的,四十餘歲孑然一身也未娶親。這人惠娘說得不多,改改小的時候他來的還算頻繁,但最近幾年就不怎麽見到了。想來想去,改改想他也許是真對惠媽媽獨一門心思。鐘老板坦白早幾年就想為惠娘贖身,可無奈這麽多年過去了,惠娘也沒有松過口。

“這麽多年了,我知道惠兒心中并沒有我,但是如今既然她遇上了事情,作為朋友我也理應當幫一把。可這事情你不要與惠娘說,她要是知道是我幫忙,肯定又要推拒。”

這時候只要是有人能夠幫忙是最好,改改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如此都打點安排好了,到了第二日晚上,改改等天酬睡着了才開了門出來,看那三個女人都拎着箱子下了樓。

後門處叫一個年輕的船夫撐着船等着了,惠娘把箱子一樣樣的搬上船,過來捏緊了改改的手,相顧無言,嘆氣一聲,道一句:“保重。”

四姨抹了抹眼淚,牽着芸湘跟惠娘上了船去。

那周圍一片靜谧,夜色之中水波晃動,潺潺的水聲與早春時微弱的蟲鳴聲混在了一起。兩岸燈火隐約,只有少數幾家書寓房內亮着燈。改改目送着那船一點點消失在夜色裏,船尾的一盞燈搖搖晃晃,像是夜幕中的一只眼睛。那紅色的燭火像是年幼時改改第一次來鳳軒齋時看見的那兩盞燈籠。

淮景河上夜幕沉沉,如困獸張大一張吞人的嘴。

“師兄,鳳軒齋裏頭……現在就剩了我們了。”如笙有些難過地開口,“梨花師姐走了,現在,媽媽四姨與小師妹也走了。”

改改揉着如笙的頭。

“師兄,咱們,咱們這鳳軒齋是散了嗎?”

做師兄的看了他一眼,長嘆一口氣:“只要你覺得咱們還聚着,那就沒散。只要你的蕭還能吹,我的三弦還能彈,那鳳軒齋就還沒散。”

只是這冷冷清清,凄凄切切。

就是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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