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姨在船舷上站了很久,一直到濃濃霧色中再也看不見改改與如笙了,才轉身進了船艙裏。

芸湘揉着眼睛靠在惠娘的身邊,她垂着眉眼,悶悶不樂的捧着頭。船靜靜行在水面,船身忽然一陣,惠娘出聲問:“怎麽了?”

那年輕的船夫扭過頭:“惠老板,前頭有船有人攔住我們了。”

惠娘心下一驚,忙扒着窗沿往外看去。他們做的這艘小船船頭正抵着了前面那船的船尾,那船上也有人探出頭來了。

“雨生?”

船上探頭的正是前幾日找過改改的鐘老板。他朝着惠娘揮揮手,派了人将一塊夾板搭在了兩艘船之間,那邊的船夫遞了繩子過來,請他們上船。

鐘老板和她們說:“幾日前,我就與改改說好了。惠娘,我來接你走。”

惠娘眼中現出遲疑,改改與她說了會有人接應,但并沒有說是姓鐘的這人。男人是她的客人,仔細來說,還是個動心的客人,但她脾性,肯定也不會跟着這樣的人走,如今卻要麻煩于他,心中自有歉疚。

“怎麽是你呢?”惠娘笑的尴尬,“改改雖然與我說了有人會來接,但,并沒有說是您。”

鐘老板也笑的無奈:“如若他告訴你,我怕你不同意。不如不說。上船吧,我再送你一程,往上海那邊去的船已經準備好了。”

惠娘擡頭。也是出道起就認識的人了,她十幾歲的時候男人才二十出頭吧,到現在兩個人也都一把年紀了。後來鐘老板不來,她心中也嘀咕,但又能如何呢?她把男人當客人,可男人卻想把她當唯一的愛人。這怎麽行?不合規矩啊。

可都該走了,想想,還是帶着人上了船,由鐘老板帶來的腳夫往船上搬東西。

改改回房間的時候,看仇天酬還沉沉睡着沒醒。他暗自嘆了口氣,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脫下挂上了架子。才側身躺下,就聽見那羅漢榻上響起了聲音。

“送走了?”

改改正往身上蓋被子的動作微微一僵,須臾,答他道:“是,已經送走了。”

仇天酬在羅漢榻上翻了個身:“路上打點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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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說:“打點好了,應該能安穩到上海。”

“哦,那就好。”說完這句話屋裏又靜了。仇天酬既不問改改為什麽不告訴他這事情,也不問他是什麽時候做的打算,好像問完這句話以後就沒什麽想說。這屋中靜谧讓改改有些悶,他側過身看着仇天酬,想聽他再說點什麽,可對方始終都不開口。

想了想,倒是改改先說:“天酬,不然到床上來睡吧。我的傷沒那麽容易疼了。”

對方一時沒有動作,就在改改打算放棄閉眼睡覺時,卻又聽仇天酬起了身朝着床邊走過來。被子掀開以後,男人窩進來靠近他身子。改改湊過去,頭枕在他臂膀上。

青年小心翼翼試探着開口:“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

“我沒告訴你,這種事情你要不大高興也正常。”

仇天酬沉默了一會兒,改改想那就是不大高興。又聽男人和他開口:“改改,你我是愛人,既然是愛人,我當然希望你能無條件的信任我、依賴我。但你我又都是男人,都有能力,所以我知道,有的事情你希望通過自己的能力去解決。”

“嗯……”

仇天酬手一點點收緊來:“我是有點不高興。不過我能理解你這麽做的原因。只不過,有一點,改改。”

“你說。”

“別再把我當仇家的富家少爺了,我當年有的那些東西,現在早就沒有了。即便是你告訴我,也不過是兩個普通人家的男人替着家裏人想辦法罷了。”

他如此誠誠懇懇,說的話語實實在在,改改心中一暖,抱着他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天酬,四姨惠媽媽他們走了,我身邊至親的人除了如笙真的就只有你了。”

如此算是成家,在一塊過着日子互相之間有個支撐。相互扶持,互相寬慰,就是家人。仇天酬捋着改改的頭發,看他發尾又長了,微微嘆了口氣,索性把之前的那些事情掀過去不在去說。再說了,再親熱的人有的事瞞着還是會瞞着。仇天酬并不是真的想要怪他。如若說來,他也不曾告訴過改改他與長佐的事情。

“睡吧。”

幾日之前,長佐便裝到診所中去了一趟,當時廖大夫不在,是仇天酬一個人在坐診。長佐來了以後,也并沒說什麽,只是留了一句話,讓仇天酬任何時候遇上事了都可以來找他。是同學朋友,便是同學朋友。情誼還是不要叫別的東西幹擾了才好。

仇天酬随口應和,聽長佐又開口與他說起別的事情。

“聽聞你近來與一個叫改改的戲子走得很近。上一次我聽這裏的人說起過他的名號,一直想聽聽他唱的如何,不知道改改小老板有機會賞光嗎。”

長佐一郎與仇天酬一般年紀,身量與他相仿,因常年軍旅生活脊梁挺拔,眉目堅毅。他原本膚色偏白,面容之中有隐隐女子姿态,現如今倒是難能再看出來。

仇天酬答他:“改改為誰去唱不是我所決定。他如若不想,我勸再多都沒用。你現在的地位比我高得多,又何必屈尊降貴來問我這事。”

長佐看仇天酬還是這硬脾氣,也只好無奈說了一句再會。他走以後,仇天酬回來問過改改關于他客人的事情,才曉得那天看見的那個老頭子就是來請他去唱戲的。

改改偶爾也會問起他身邊的事情,仇天酬算是把自己的生平說個遍了,但唯獨這一塊,他一個字都沒有提。

夜幕沉沉,兩人也各自帶着心事睡去。有的事情也許随時間過去慢慢也就好處理了。當做是逃避也好,當做是辦法也罷。也就放着吧。

本以為這一夜睡下總該是到天明時才結束,哪想半夜裏時,窗外驟然一陣炸響聲傳來。改改一時由睡夢中驚醒,他睡得一直淺,屋外和鞭炮似的聲音馬上就把他吵醒了。

仇天酬揉了惺忪睡眼:“怎麽了……改改?”

“天酬,你聽見聲響沒?是不是有人開槍!”

男人只好側耳去聽,仔細了以後,安撫着改改道:“誰家出殡放的鞭炮吧?”

“……是嗎?”

改改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疑心,忽然又聽見樓下的油桐大門被人敲得“咚咚”直響。有人在門外喊道:“仇大夫!仇大夫!”

兩人便忙從床上坐起來,改改推了推他:“是叫你的。晚上也有病人嗎?”

仇天酬把衣服給套起來,踩着鞋子往屋外去,改改跟在他後頭點了盞油燈跟上。

到門口,将門打開,外頭一個年輕後生撲過來拽住了仇天酬的手火急火燎道:“仇大夫不好了!診所那兒有病人得緊急搶救,您快随我去吧!”

仇天酬下來的匆忙扣子都沒扣好,聽他這話便趕緊擡腳跟着跑了出去,改改跟在他後面朝他喊:“那,天酬,我在家等你!”

“好——”

這邊仇天酬剛走,改改正準備轉身到大廳等他,卻聽見後門那裏也有敲門聲響起來。這個時間段裏誰會來敲這個門?改改心裏一時發慌,怕這個時間點會是誰突然發難。走去門邊上的時候,手裏不忘拾了一支木柴。

到了門邊,喊一聲:“誰?”

就聽一陣嗚咽傳來:“改改……改改快開門!”

是惠媽媽的聲音!

改改一把丢了那柴火把門開了。就看惠娘拉着芸湘扶着四姨側身擠了進來。她方一進來轉身便将門一把給鎖了起來。

“您怎麽回來了?不是晚上船走了嗎?”

“走不了,三岔河口那兒出事了,日本人拿着槍在那兒守着呢。一條河浮着全是屍體,改改……改改這是要變天了,改改。”惠娘的嘴還犯着哆嗦,那一條河上水都要被血染紅,槍聲響了好一陣,他們的船要不是早聽見聲響往回去了,只怕也會遭殃。四姨皺着眉,嘴裏一直念叨着:“作孽,真是作孽啊。”

女人稍緩了緩,擰着自己裙角濕邊,把芸湘交到改改手裏去:“別說這個了,芸湘身上還濕着,你快帶她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

改改蹲下來擦着芸湘的臉,擡頭看着他們:“好。那你們先去休息,明早醒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仇天酬到診所的時候,裏面還一片暗,他扭頭問一句:“怎麽連燈都不點起來?”

來叫他的那個後生是廖醫生的表侄,他聽了以後撓撓頭,低聲告訴他:“仇大夫,不方便點燈,窗戶上特地遮上了。”

男人正推門的手停了:“診所裏來的是什麽人?”

“我叔說,那是給咱們送藥的人。”

一進院子就能聞到股血腥味,仇天酬想也沒想,趕緊退了門進去。屋子裏亮如白晝,好幾面鏡子都豎着,照着那些蠟燭油燈。窗戶上蒙上了布,外面根本看不清楚裏面的情況。廖醫生正動着手給一人包紮,旁邊還有好幾個人斜歪着,叫診所裏的幾個幫手陪護在側。

廖醫生五十來歲,下巴亮光,兩鬓斑白,身形清癯,看見仇天酬來了,手底下行針動藥,嘴裏也喊着他道:“你來了是吧?那邊有兩個手術要你來動。”

仇天酬也撩起了袖子:“什麽手術?”

那邊廖大夫答:“取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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