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哄芸湘睡了以後,改改在樓下大堂裏等到天亮了才等到門外有人敲門。仇天酬面目倦怠的在屋外站着,看見他了,身子直接往他身上靠了過來。
聞到了他身上血腥味,改改便好奇問了:“什麽患者,忙了那麽久?”
仇天酬的額頭在他肩上蹭了蹭:“……是一個大出血的孕婦。好在救下來了。有吃的沒?我又餓又困的。”
“你等會,我煮了粥了。你吃好了就上去睡吧。”
“好。”仇天酬答應了他便往裏走,迎面卻又看見四姨咳嗽着從樓上下來。男人回頭有些疑惑的看了眼改改,青年回答他道:“昨晚上三岔河那邊出了事,船沒辦法行。四姨他們就都回來了。”
“你們到了三岔河口?”仇天酬望向四姨,關切的問了一句,“都沒事吧?”
四姨走的慢,仇天酬見狀便攙着她在桌邊坐下。
她擡頭,看了眼這兩個年輕人,緩緩道:“我們昨晚并沒有真的與那些日軍碰上,遠遠聽見了槍聲就知道前面出事。轉過彎往回去以後,看着屍體一具具的飄了過來。”
這些事情仔細想想實在是可怖,怎能想到昨夜要走竟是會碰上這些事情呢?
“昨晚槍聲?四姨大概知道前面什麽事嗎?”
四姨搖搖頭:“這我又怎麽會知道呢?真是吓人,這說殺人就殺人的。”
“說殺人就殺人的,他們吃人脾性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別說這些了,四姨、天酬,我給你們盛粥去。”改改擦了擦手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正看見天酬給四姨把脈。男人叮囑了兩句,擡起頭,正好改改把粥端了過來。
“吃好了,你也趕緊去歇一會兒。等下還要去診所嗎?忙活一夜,能歇一天嗎?”
仇天酬拉他坐下:“我睡一會兒,下午再過去。你等我一夜是不是也沒睡?”
四姨聽了,在旁道:“那你們兩個人都去睡一會兒,要有事了,我自然是會去叫你們的。”
改改看着她難免失落:“本來是想能送你們走的,現在看來還是走不了了。四姨,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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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罷了。如若這樣好好準備了一回還是沒法走,那就真的是走不了。要我說,風聲那麽緊,在家裏就在家裏吧。”又咳一聲,四姨順了順氣,“這次是辛苦你了,改改。”
“我……”
“你歇着吧。辦法肯定還是有的,咱們再想就是了。”
逃也逃不了,還有日軍在河岸線那頭守着,走了就是要被槍斃,那倒是真的不敢走了。不過改改心下也犯嘀咕,這過去不曾有過這事,怎麽偏偏最近的風聲緊了起來。昨晚開槍打的到底是誰?走私的?逃命的?
這殺的又會是誰呢?
昨晚聽見的槍聲,四姨惠娘說的話,還有半夜來找天酬去診所的人……這一條又一條的線在他腦子裏亂成了一團,一時半會兒覺得疑惑,好像是哪裏有什麽不對,可又死活想不出來究竟該是那個地方。
罷了,也不去想了。等四姨再回樓上去仇天酬也去歇息了,改改一個人坐在了大堂天井裏往外看。枝頭的青青綠綠看起來春意盎然,年年鳳軒齋裏頭的春色都極好,這邊花開那邊謝的,往年到這個時候早就開嗓練起來了,這會兒的連曲聲都難以聽見了。不要說古筝笛曲,連琵琶三弦都少。
還記得去年的春日裏,梨花哭啼啼從船上回來說要嫁李少爺的事情呢。四月裏,鳳軒齋多風光,嫁梨花那宴席擺了整整三天三夜,桌椅從裏到外的擺滿了,請來的都是縣城裏頭最好的廚子,做的冷盤熱盤哪一樣不是叫人連連稱道。
再看現在,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日子就像《四季歌》裏頭唱的,春去夏來,夏走秋至。改改抱着一把三弦出了家,往外頭童老板的那家茶館裏頭去。上午邊了客人三三兩兩的來,給客人們送上茶,改改清了清嗓,三弦一抱,先試了一試。
底下還是老樣子的叫好。
便撥弦,把唱爛了的唱詞又起來唱了一遍。
可這一次,他不再唱貴妃醉酒如何媚态,黛玉葬花心中悲怆,起了腔,動了弦,把腰背挺直了來,張開嘴:
“耿耿星河欲曙天,中宵起舞草堂前。銀冠映月凝秋水,鐵甲臨風拂曉煙。舞動雙錘像冰輪轉,又好比那寒霜白雪卷飛泉。”
是唱《岳雲》,越是臨了中間弦聲越急,到了“一怒沖冠迎賊寇,風馳電掃勇無邊。殺得敵軍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人仰馬翻屍不全。”時,更是兩眼圓瞪,将那岳雲如何之英勇于唱詞之中盡現。
這殺得敵人落花流水,這殺的金兵落荒而逃!這岳雲少年英雄,智勇雙全。雖說人人都知道岳雲與其父岳飛都因秦桧陷害而死,可他這番英勇之舉叫改改一唱,還是叫所有人皆站起身來鼓掌叫好。
那外頭聚過來聽的人越來越多,童老板的眉頭也皺的越來越深,最後瞧見了幾個在日本人跟前老是晃悠的了,忙沖着改改打手勢,讓他好別唱了。改改一句“少年英雄”正唱完,指尖一轉,另起一個調,唱起了宮怨的《紅葉題詞》來。
茶館裏頭唱也不似從前了。不是想唱什麽就唱什麽了。你要是唱那些個愛國英雄、護國小将,就有人會出來将你打倒将你除了。
呸!
只要改改還在,這鳳軒齋的招牌就能立起來。既然四姨都走不了,改改即便背上還疼着也得出來唱。曉得他之前出的事,老板們都很客氣,過了五月以後,好像生意漸漸地也好做起來了,淮景河邊上的營生比不得當初,好歹比年前要景氣些。
有了錢,總歸要好過一點。芸湘帶着比剛來時曉得的東西也多了許多,四姨現在唱不了戲,說句話就得咳嗽兩三聲,就叫如笙帶着她吊嗓子。
入梅出梅,雷聲作響快入夏的時候,四姨的病好像是更重了。改改私底下問了仇天酬四姨的病,仇天酬說了,四姨肺裏怕是生了東西,咳得這樣厲害,已比較難治。往下他也沒有再多說,叫改改怎麽問都不肯開口。
六月裏的時候,改改還看四姨用的帕子上帶上了紅,也一驚,問了四姨,四姨就說自己沒事,咳嗽罷了,多咳兩聲,小輩還被吓得怎麽樣。改改看她死活一定要瞞着,那這一回不管仇天酬說什麽都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來。
是日,日頭悶熱,黃昏時分仇天酬才回了家。一進門,吃飯時就看改改心情不好。他瞧了眼如笙,小師弟只管自己悶頭吃飯,又去看芸湘,丫頭朝他擡眼望望也沒說話。
不對,這肯定有事。
吃完了飯,如笙與芸湘兩個小的收拾桌子,改改攙着四姨上樓,回過頭沖仇天酬道:“天酬,一會兒屋裏等我,我有事要問你。”
“……好。”
仇天酬心裏打鼓,想着到底改改要問他的是個什麽事情。他瞞着改改的事實在是不少。不論是診所裏頭的,還是日本人那邊的,哪樣要他發現了,肯定都是一番吵鬧。
進了屋還是忐忑,男人想着這些時日來到底是哪裏洩了密。四月自己生日的時候哥哥來找他過,讓他給趕走了,母親差人送來的銀票,他借口是診所入賬交到了改改手裏。
長佐送的禮他從未收過,李桢來尋他他也不見面。
所以到底會是什麽事情呢?
他正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改改開了門進來了。一進屋,把門“啪”一聲關了。仇天酬看他面色陰沉走到了桌旁邊,伸出手,把一樣東西拍在了桌上。
“這事情你打算瞞我多久?”
話才一出,仇天酬心裏就暗道了一句不好。他試探的問了:“我……我瞞了你什麽?”
改改手挪開了,把那帶了血的帕子丢到了仇天酬懷裏頭去:“你看看,這是四姨的帕子,她都咳出血了,你還不肯和我說明白她到底是什麽病嗎!”
仇天酬把那帕子展開一看,上頭殷紅,便曉得了這事情。
“哎,這、這事兒。改改,我只能告訴你四姨這肺病實在是難治,可,具體的我不能說!”
“到底有多難治,她到底是個什麽病?整個冬日裏,她連床都難起來,現在好不容易天氣暖了,能常下樓來走走,可怎麽咳得反而更厲害了呢?”改改拍着桌子在仇天酬的身側坐下了,“到底如何,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啊?四姨從小帶我長大,我把她當我的親外婆親奶奶,她到底是怎麽了,你做醫生的告訴我啊。”
“改改,不是我不想說。只是……只是我答應了人了,我不能說。”
改改将眉頭一皺:“誰?難道你答應的四姨?”
仇天酬不說話了。
“別的大夫說她是痨病,可四姨并不見得染給我們。但她咳的又那麽厲害,你說是肺有事。這……這到底是有什麽事,到底該怎麽做,你告訴我吧,好歹讓我也能安心!”
仇天酬為難:“這,治療一直都跟着,你一定要死死探究四姨的病又做什麽呢?”
“你說四姨的肺病難治,到底有多難治?”
改改扯過那塊帕子,送在仇天酬面前:“血都咳出來了,這難治……是治不好的意思,是嗎?”
“肺部病變,只能靠藥物緩解,基本不可能治愈。”
像是又一錘子狠狠在改改的心頭砸了一下。
“可,可冬天的時候,你和大夫都分明說了,吃藥是能治好的啊。我看确實也比那個時候好了,怎麽、怎麽又說治不好了呢?”改改的眼睛一直閃爍着,他咬了咬嘴角,捏緊了那塊帕,“你坦白告訴我,天酬,這到底是個什麽病?既然你答應了四姨不說,四姨是不是早就知道嚴重了?”
“……”
“你說啊!這時候沉默什麽!仇天酬,你把我改改當什麽了,這種事情你也要瞞着我嗎!”
“四姨讓我瞞着你就是怕你傷心難過!既然這樣,我又怎麽會告訴你呢?”
改改盯着他:“那你現在什麽都不說我就不會擔驚受怕了嗎?我胡思亂想更會傷心難過!”
仇天酬還在猶豫。
“你說不說?”
看着改改那決然堅毅的目光,男人終于還是敗下了陣來。他嘆了口氣,把改改手裏的帕子從他手掌心裏抽了出來,低聲回答了他:“是……肺部腫瘤。也就是比肺痨更嚴重。”
“什麽意思?”
“如果僅僅是痨病,有抗生素還是能治愈。但四姨不是。我和廖醫生那一次在你不在的時候為她做過檢查了,四姨她是有肺部腫瘤。就是肺裏面長了東西。”
“長了東西……?”改改此時已完全呆愣住了,他反應過來忙對仇天酬道,“你不會動手術嗎?天酬,那你切了它呀。”
“四姨年齡過大,動肺部手術,死亡幾率太高,術後也很難恢複,另外我們診所不具備進行這種手術的條件。除此之外,肺癌就算切了也沒辦法完全痊愈。這種疾病本身的擴散能力很強,基本就是……絕症了。”
青年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被抽走魂了。他強扯了一個笑:“你吓唬我的吧?開玩笑呢,怎麽就、就是治不好的毛病了。”
“改改……”
“總能有點辦法的吧?”改改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下來了,“四姨也不老呀,她才六十呢,天酬,總有點辦法的吧。”
即便是醫生也有無能無力的時候,他伸手把改改摟緊懷裏,輕輕告訴他:“四姨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怕你擔心,更怕你難過。”
“那這病還能活多久啊?”
“……之前,廖醫生就差不多斷定了,半年吧。”
“半年?”
什麽東西噎在了改改喉口了。
“你們什麽時候給四姨做的診斷?”
“三月的時候。”
半年,也就是說,也就是說不剩幾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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