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天氣又一天天的冷了。天冷了以後,惠娘的精神也一日日的差了。鐘老板說想接她回去調養,可惠媽媽說什麽也不情願。憶白那個小娃娃說說如笙要帶,可如笙怎麽知道如何帶孩子呢?說白了還是惠媽媽哄着。那個孩子早産,身子骨弱,親爹李桢一眼都沒見過。

李桢倒是想見,但鳳軒齋裏頭誰願意讓他來?仔細算來也是個仇人了,見着面沒先上手去拿斧頭刀子招呼都算客氣,就那麽一個害死了憶白娘親的畜生,還能給什麽好臉色?要說當初他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還不是自己給一樣樣的折騰沒了。

這憶白打從睜開眼睛起,看見的就是鳳軒齋裏頭的這些奶奶、叔叔,聽得都是他們唱的搖籃曲。

芸湘自憶白來了以後,跟着惠媽媽學了許多帶小孩的事兒,那小丫頭雖只七歲,抱着小娃娃還有模有樣的。惠娘就指着憶白跟芸湘說:“芸湘丫頭,這個是你的小外甥女,等長大了要叫你芸湘姨的,得記得,好好地帶着她護着她。她是你那個苦命師姐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芸湘便倔強的擡着頭:“放心吧媽媽,我肯定待她好,比師兄幾個待她都要好!”

那日惠娘吐血的事像是一根刺梗在了改改的心頭,他想問,可又怕真的問了得到的不是他想聽的東西。

人平白無故怎麽會吐出血來?若說是傷心欲絕,可當真如此,看婦人一日日的身子消瘦下去改改心中也不好受。有時候想起一年前說過的那些話,如今看來恍若隔世,怎麽樣都沒有想到今日會有這般境地。

分明那個時候這院落裏頭有梨花有四姨,有那碎了滿院落的桂花香,有惠媽媽的一聲笑罵。有如笙那憨厚老實的笑,有……有……

有一家人在一塊的時光。

哪像這樣,伶仃破碎,風雨飄落。

可還是按耐不住,改改還是想問。

他那日從茶館裏唱完戲回來,正見仇天酬在院落裏頭晾曬草藥,瞧了眼廳堂,別人都不在,便叫了他名字。

仇天酬轉回了身來看見他說了一句:“回來了呀?”

改改“哎”了一聲,将琴放下,說:“天酬,我……我有事要問你。”

男人擦了擦手,去給改改斟茶:“什麽事,你問。”

改改說:“惠媽媽的病,我一直都想問你來着。葬了梨花也有好些日子了,怎麽就是不見得好呢?不是你說急火攻心,調養過來就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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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面色僵住了,他側過頭,改改的眼神卻馬上追了過來,聲音也急了幾分:“你與我說啊,這家裏頭除了你我還有誰能擔事了。惠媽媽到底怎麽了?她這病能治嗎?”

“惠娘的病……”

改改看他遲疑着想轉過身,他曉得這就是男人想方設法找理由搪塞的征兆了,便忙拉住了他的胳膊強迫他給個答複:“你也不要騙我了,有了四姨之前那檔子事,你說我還能信你們聯合起來撒的謊嗎?你盡管告訴我真相就是,到底惠娘的毛病怎麽樣了?”

仇天酬暗自嘆了口氣,他四下張望了一番,拉着改改去了往堂中椅子上去,安撫着他先坐下,先說了一句:“那我如實說了,你別情緒太激動,可以嗎?”

聽到這句話,改改的心也就随之沉下了。

“……很糟糕嗎?”

對方舔了舔嘴唇:“說不糟糕,就是騙你。既然你讓我實話實說,我就實話實說了。改改,惠媽媽的身子也不行了。”

青年握着扶手的指尖一下子收緊了。

“不會吧?不是,不是咳嗽嗎?”他咽了咽口水,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什麽,仇天酬在他膝前半蹲了下來,兩手放在了他腿上,“我和廖醫生一起做的檢查,人在受情感沖擊時會吐血其實是急性胃出血,雖然大部分情況下急性胃出血都可以靠調理慢慢恢複過來,但惠娘的胃,在此之前就已飽受創傷了。”

“什麽意思?”

“她的病竈就在胃,而且,沒有足夠的藥物和時間,難以治愈。”眼下境況,能想辦法治療傷風感冒都成問題,更何況這種病?

“再加上這段時日以來她所受打擊,我怕惠娘……”

“就不能治了嗎?”

戰火紛飛,外有餓死凍莩,鳳軒齋裏能夠吃飽穿暖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何談治療?

若說四姨的死,是心痛,梨花的死,是心寒,那惠娘的病,已然成了改改心頭病竈。

“那,媽媽若死了,我們又還剩哪些人了?”改改嘴角拉扯,苦笑着伸手按住了眼睛,“四姨沒了,梨花沒了,就連媽媽都……那鳳軒齋又剩了誰?”

可這有什麽辦法啊!

“改改,你……”其實仇天酬想說你至少還有我,可至少還有他又有什麽用呢?愛的人是愛的人,遇上一個相戀者确實難得,但那些死去的難道就不是他所愛的人嗎?那些不僅是他所愛的人,更是他從小到大一同生活的親人。

生老病死确實無可逃脫,但短短一年之內就這樣如同災難般降下就讓人一時難以招架了。

想了想,仇天酬最終只是伸手将他環抱進了懷中,輕輕安撫着他背部緩緩道:“有些事情,若真的改變不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惠娘在這段日子裏過的舒心一些。”

是了,除此之外又能做什麽呢?

改改嘆了口氣,微微推了推男人的手臂,輕聲說:“我累了,先上去休息了。”

“那我跟你上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頭有點疼,上樓睡一會兒就好。”

雨打芭蕉,碎了一地的梧桐金黃。仇天酬看他背影,長嘆口氣。

鳳軒齋遲早要散,這事他心裏已隐隐有預感,只是不願讓改改知道心中難過。且不說惠娘的病,就如笙如今情況,在這院落裏也極有可能是留不住的。改改一面說許他師弟想方設法報了心中仇恨,可又惦念着師弟,為他安危擔驚受怕。

如笙知道師兄的想法,所以有的話,他不與改改說也不與惠媽媽說,單單只和仇天酬說。

“先生,這仇,我一定要報。”那時如笙就曾如此堅毅說過,“為了報仇,即便是拿去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可這件事情,我自己雖不怕,師兄、媽媽卻一定會為我擔心。”

嘆了口氣,如笙拜托了他:“還望先生幫忙,屆時,能好好安撫我師兄。”

如笙是那天在診所送廖醫生一家走的時候和仇天酬說起這事的。男人看少年眼神,看得出他心中早有打算。仇天酬知曉,這種事情別人也攔不住,便嘆了口氣,如兄長般問了他一句:“那,你可有什麽打算了?”

如笙望着河道中漸行漸遠的烏篷船,只說了兩個字:“參軍。”

日子一日寒過一日,立冬的時候,惠娘忽然拿出錢來,叫改改出門去找以前老做衣服的金裁縫。

“要做什麽,媽媽?”

惠娘說:“入冬要過年了,給你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

那錢袋子沉甸甸,裏頭是惠娘前段時間收回來的賞錢。改改說:“這做新衣裳哪裏用得着花你的錢,我這裏有。”

“用我的吧。”她說,“我有幾身重要的衣服要叫金裁縫做呢。”

改改心中一咯噔。

“媽媽什麽重要的衣服?反正家裏頭我手藝也不算差,要不然我給你做怎麽樣?”這話倒是把女人給逗笑了:“你呀你,碰琵琶的手什麽時候學會的裁縫?乖,去找金裁縫,她曉得做什麽衣服的。我上一回找她已經跟她講好了。你帶着如笙和梨花一塊過去,還有仇先生,都叫他量量身量。”

惠娘斜躺在羅漢椅上,磕了磕煙鬥,沖改改招招手。青年湊過去,女人摸摸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掌,擡眼看:“改改,今年年過完,幾歲了?”

“二十了。”

“二十了呀……”惠娘眨了眨眼,看了眼那垂下的流蘇,“我二十的時候,我二十的時候也接手鳳軒齋了,是差不多時候了。”

“媽媽,鳳軒齋還是要你來管着才行。”

“哎,我老了,哪裏管的住。你到了能做決定的時候了,當然得交給你了。”便拍拍他握了錢袋的手,“你去好了,記得,我那兩身新衣服,一定要讓金老板好好給我做。”

惠媽媽的新衣裳——是壽衣。

入冬了。又入冬了,今年過年,恐怕年夜飯得改改來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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