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因着城內的物價節節攀升,煤油、煤炭這些也越來越貴,鳳軒齋要省着些用,平日裏,便只有改改和惠娘兩個屋子燒爐火。如笙那孩子說不怕冷,自己屋裏多疊一床被子就是。

那天入夜以後,改改正跟仇天酬一塊躺着睡覺,忽然聽見了樓下有聲響,他合着眼睛沒理,身側仇天酬卻靜悄悄爬起來了。改改聽了男人披了件衣服到身上,出了門才把油燈點起來。

他覺得奇怪,便等仇天酬下了樓以後披了衣服跟過去瞧。到樓下,聽見仇天酬去開了後門鎖,有好幾個人直接從後門進來了。

火光照耀中,改改躲在樓梯上朝下去看,來的人裏面只有一個改改認得,就是那個拉車的六子。

他手裏拿着個大包裹,背上還背着一個人,仇天酬将人領進了大堂,又問他:“來的時候,有人看見沒有?”

六子把身上的包裹放下,告訴他:“仇大夫,我辦事您就放心,這進城來要有個傷痛可都得指望着您,哪裏敢給您惹麻煩?還勞煩你幫忙看看我這個兄弟,過關卡的時候打中了小腿,在那邊勉強包紮了一下,子彈還沒取出來。”

後面還有好幾個人互相攙扶着過來。六子依次介紹:“這位是腰上中了彈片,這位胳膊、肩膀跟後背都有傷。全都麻煩您了!”

仇天酬手腳麻利的把幾個人都扶到桌上。看傷口的間隙,不忘問一句:“你們呢,送廖醫生一家安全離開了嗎?”

六子拍拍胸脯:“那是肯定。要我說,仇大夫,您準備準備,收拾了東西到時候也跟着我一塊走吧,我們團長聽說了你們在桐城的事兒,就等着您去呢!”

仇天酬随口應道:“我這拖家帶口的也不方便。有個剛滿月的小女兒帶在身邊,槍林彈雨的地方不大好養活。”

“這……雖然是這麽說吧,但是仇大夫,您在這兒要是哪天讓日本人發現了怎麽辦?都是要槍斃的,不如早點走!”

“等抓得緊了再說吧。況且你們也是要進城來的,如果我能在城中接應,對你們的工作來說也要輕松得多不是?廖大夫那裏已經不能用了,那就到鳳軒齋來吧。”這麽說着,仇天酬把幾個人的傷勢都看明白了,他指了指樓上,“我上樓把我那個小徒弟拉下來幫個忙。你等我會兒。”

“行,對了,仇大夫,藥我給您放哪兒?”

仇天酬說:“就先放着,等會兒我自己整理。”

“行。”六子看他走了,便麻利的把一麻袋的東西放到桌子上去。見仇天酬上樓了,改改忙躲回了屋子。仔細想想剛才聽見的話,仇天酬說診所關門廖醫生逃走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不過,什麽情況下日軍會查得那麽嚴呢?

也就是幫着那些反抗日軍的地下黨醫治了。不然還有什麽事情會牽扯到什麽“團長”、“槍林彈雨”?這種事情确确實實是仇天酬會幹的。那家夥,表面上是裝作與日軍将領和平相處,私底下還是老樣子該做什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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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改由門縫裏往外看去,見仇天酬進了如笙屋裏沒多時就又出來了。如笙身上背着包,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平日沒見他穿過的腳夫短襖。

這又是怎麽回事?

心下狐疑,看他二人下了樓,改改忙又跟出來。到樓下,聽仇天酬說話:“如笙就拜托你們,等出去以後,還勞煩你們好好照顧照顧。”

“我與如笙小兄弟都是老熟人了!仇大夫說這個話做什麽?”

聽六子笑呵呵開口,仇天酬答:“如此就好。如笙,東西先放一下,先過來幫我處理這兩位病人的傷口。”

“好。”

這幾句話一聽,改改心頭涼了一塊,他扶着把手,想下樓去開口,可看着那腰側帶槍的幾個人……你下去能說什麽?攔下如笙?把這群家夥趕出去?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改改不曉得仇天酬究竟是什麽意思。他之前雖然跟他說了會好好安排如笙,可……可沒說要把他就此送走啊!

他又想到師弟那滿是恨意的一雙眼。

如笙想報仇,這事他明了,從那時候葬了梨花起,改改心底就明白,那火已在少年心中燒起,已無熄滅的可能,但原本他以為有了憶白,好歹如笙能顧忌些。

改改是這樣想的,報仇的事情,什麽時候都不着急,眼下還是要将他送去安全的地方最重要,至于他要做什麽,跟着誰,只要是安安全全本本分分,那說什麽他都同意。

可不是這樣。

跟着一群舔槍口的革命黨人走了,将來是要做什麽,改改心就跟着揪起來。城裏的槍聲就沒有少下去過,一個月被憲兵隊抓去槍斃的多了去了,他可不想看着如笙也成了那些人裏面的一個。

他親手葬了四姨,葬了梨花——他不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還需去葬了如笙。

微弱的火光在樓下廳堂中亮着,改改披着一件單薄的褂子,風中站着覺得兩腿發冷,又想到将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情不自禁沿着扶手緩緩坐了下去。他做不到就這樣下樓去大聲喝止,也不敢去想如笙離去,不與他和媽媽幾人多說一句道別。

他也是鳳軒齋的孩子呀,怎麽能夠做到那麽狠心的走呢?

改改捂着臉,黑暗中,有液體濕了指縫間隙。他等待着樓下的聲音一點點消失,最終沿河後門傳來輕微聲響,他聽見如笙低聲和仇天酬在說話。

“等我走了以後,請仇先生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師兄、師妹。我留在這,總有一天會招惹來憲兵隊的人,信我留在了屋中桌上,師兄若生我氣,也是應當,但我實在是不想牽連家裏人了。”

仇天酬聞言沉默了片刻。半晌,他說:“你好好照顧自己。去吧,總不至于是不能回來了。”

如笙走至門口時,還是有那麽幾分遲疑的。他停住腳步,與仇天酬說:“先生,要不……我還是和師兄道一句再回!”

“那你就讓他眼睜睜看着你走嗎?不如先去吧,等我和你師兄都說了,下回你再回來和他道‘再回’。”

如笙終于點了點頭,他說了句“好”,身影一閃,沒入了門後。

仇天酬一盞一盞地熄滅了那些燈,上樓的時候,聽見陰影中有聲音響了起來。

“都送走了?”

男人心下一滞,他悶聲應了一句:“嗯,走了。”

“如笙,如笙也走了?”

“走了。沒那麽快拔營,還是會再回來的。”

借着微弱一點天光,仇天酬終于看清靠牆坐着的青年,他走過去想扶他起來,改改卻揮手擋開了。

男人無奈解釋:“你不要怪我,這是如笙自己的決定,他怕你知道了以後,不論如何都不讓他走。”

“所以你就讓他瞞着我們?”

“你心裏面無非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安安生生待在鳳軒齋,好好的活着。”

“這難道有錯嗎?”改改擡頭看他,眉頭緊皺,“打仗是要死人的,我指望如笙安安生生呆這兒有什麽錯!”

“可他想報仇想殺人,這本來就不應該是安安生生的!”仇天酬在他身前蹲下,與他面對面低聲道,“如若安生,那梨花又怎麽會死?如若安生,診所哪裏用得着關,如若安生,淮景河上哪裏飄來那麽多的屍首,如若安生……如若安生……”

“仇天酬,你總說不要怪你不要怪你。四姨的病你瞞着,不要怪你,如笙要走你瞞着,也不要怪你。”改改抽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哪敢怪你呢,都是為着他們着想,我哪裏敢?可……可他們都走了。說到底,他們還是走了。”

仇天酬想去抱他,臘月裏,多冷,改改穿的那麽單薄,嘴唇都凍得發紫。可對方卻不願意,側了頭推開他手臂,自己撐着牆,一點點的站了起來。

晦暗之中,仇天酬看他單薄身形,嘆氣是呵出一口白氣。

“我不想散。還是散了。”

他想過去抱着這個男人,好歹叫他知道,就算再如何散了,他還在呢。

但他沒有,不知為何,就那麽一瞬間,仇天酬覺得他像是失了勇氣,去拉住他的手,去緊緊抱着他。

他們已經不是當初一見面,視線一交織,千萬煩惱都抛去腦後的年紀。短短一年,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愛情并不是唯一需要的,在愛情之上,還有那麽多人的生死,還有仿佛永遠都揮散不去的愁雲,還有賬目上的赤字,還有外面讓人緊張的憲兵隊伍。

仇天酬慢慢地走回屋。他進門的時候,改改裹緊了被子面朝牆壁,無聲無息的在那躺着。男人躺進了被窩裏,伸手去摸對方手的時候又濕又涼。

應該是又哭了。

仇天酬挨着他的身子,把他抱了過來。不知道他究竟在樓梯上站了多久,身上不論哪兒都冷冰冰,改改由他握着手,似是沉吟思索了許久,終還是用力的反握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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