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如笙去當兵了,過年邊的時候還是回來了一趟。說是馬上要離開本地,在此之前一定會想法設法為師姐報仇。

惠娘在樓上咳嗽不肯下來見他,那孩子便與芸湘說說話,又抱了抱憶白,與師兄、仇先生以此道了別。他站在惠娘屋前,敲了半天門,女人始終沒有理睬。直到他下樓,要走了,惠娘将樓上的窗戶一開,低頭望着那孩子。

她什麽都沒有說,既沒有說要他珍重,也沒有開口叫他留下,就那樣靜默無聲看着,看着如笙愈發堅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了巷子裏。

孩子都是這樣的,一日日大起來以後,總有一天是要走出這巷子。

煙雨朦胧裏,冬雨浸濕着這白瓦屋牆,亭臺樓閣間,積着雪落了又化。

最無奈的事情莫過于:不論經受生活怎樣的折磨與考驗,你仍必須把路繼續走下去。時間不會因為人所遭受的痛苦而停留,命運是不可抗的,生命的桎梏就是因生命存在而存在。

冬末時,先是傳來了李桢死訊,人們發現他時,他的屍體就那樣漂浮在了冰冷的河道裏,再然後,日軍常居的府邸也接連傳來被襲消息。

改改心底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心中對此又是感到欣慰又感到緊張。越是這樣,如笙需承擔的危險就越大。有時候睡着了,他總會做同一個噩夢,夢見如笙那孩子還是穿着原來的那件長衫,渾身上下鮮血淋淋滿滿都是彈孔。

仇天酬在他做惡夢的日子裏就沉默無言的抱着他,輕輕安撫着他的後背。

他還是在夜裏暗暗為那些入城的地下分子醫治,那些人給他帶來醫療藥物、用品,他則傾盡全力去救每一個他能救的人。改改也為他擔心,日軍搜查日漸嚴苛,如若哪天查到他身上了,仇天酬又該怎麽辦呢?

但卻又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至少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能為那些真正在這世道中掙紮反抗的人出一份力。

惠媽媽就說這樣子很好。

初春櫻花開時,她的身子也已經很弱了,冬日裏終日饑寒交迫,縱使改改已費心費力想去賺錢想讓家裏的人生活的好一些,可畢竟有那麽多口人吃飯,糧食、煤炭都是必需品,價錢也一日高過一日。家中兩個孩子不能餓着,仇天酬和改改都是成年男人吃的也不少,惠娘就總說自己沒什麽胃口,不想吃,吃的越來越少。改改不敢強喂,喂下去了,有時她也會吐出來。等到過完立春,女人幾乎瘦脫了形。

惠娘叫改改撤了家中那些鏡子,一個人安安靜靜待在屋中,像是在等死。

到櫻花已開盛時,她叫改改過來,叫她帶自己去鳳凰山上看櫻花。

“快入梅了,再不去看,雨落過以後櫻花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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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日,不論惠娘與改改說什麽,他都是答應的。

照惠媽媽說的,別人都不帶,就他跟惠媽媽兩個人去。出門過去,沒見着拉車的,改改背着惠娘慢慢往鳳凰山那走。

那邊山腳下的茶樓早就關門了,方老板早在日本人要進城前就收拾細軟帶着家裏人逃了。眼下山腳早沒了當初熱鬧,即便是櫻花開的最好的日子,也不見得有什麽人上山。

從家一路把女人背上山,改改并不覺得多累,惠娘比以前輕了好多,背着她像背着一個小孩。他盯着惠娘看的時候,女人撫了撫發髻,指腹擦過極為明顯的顴骨:“瘦脫形了吧?是不是比以前醜了好多?”

改改為她擦了擦額頭的細汗:“我不想騙媽媽,确實是瘦了好多,可我不覺得醜,就是看了,覺得心疼。”

“想當年也是淮景河邊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年紀大了結果成了這樣。要我,我也心疼。”她哂笑一句,輕飄飄嘆了口氣,一手撐在了石桌上,望着山上一片的櫻花,“嗳,櫻花開了還是蠻好看的。”

“嗯,好看。”

“你小的時候,我總帶你來,你呀,就曉得滿山的亂跑,攔都攔不住。”

改改側過頭,安安靜靜聽了她講。惠娘扭頭看了看他,伸手摸摸青年的額頭:“我這兩日總在做夢,夢見四姨和梨花總在叫我,說要找我說說話,和我一道喝喝茶。”

“媽媽……”

“我想想也是差不多了,他們要是想要我去,我就去了。”女人垂下手,沿着那一片的櫻花樹往對面的山上望去。對面就是青奎山,青奎山的陽面。

改改聽她冷不丁說起一件事。

“改改,你還記不記得,你自己師父葬在哪裏?”

“……記得,青奎山南面。”是為數不多還立了墓碑的墳。

惠娘朝前指了指:“喏,就是那裏。我要告訴他,這麽些年,我也算是把改改養成了個好樣的了。也沒辜負當年一番期望。”

“師父會曉得媽媽一番苦心的。”

女人斜過頭來看她。她那一雙上吊鳳眼,久久凝視着改改面龐,像是思忖着有的話到底該不該說出來,改改見她打量自己良久,疑惑回望:“媽媽是不是有話想講?”

“是,但是又不曉得這些話到底當講不當講。”

“是和什麽有關系的?”

惠娘将目光又移開了去,說了一個字:“你。”

改改不解。惠娘心底在思量,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如若不說,待她死後,就再也沒有人知曉這事了,若她說了,不是讓改改這個孩子更加傷心嗎。

莫小山啊莫小山,真是幸運了你走的早,最後這些事兒還得叫我來擔。

良久,惠娘只是捏了捏改改的手,輕笑道:“我是想說,要好好的跟仇先生過日子。這樣的世道,能找一個貼心的實在不容易。還有,也要小心,畢竟你們是忤逆着別人做事情,要一個不當心的,惹到了人,丢了性命,就不好了。”

改改聽她說這話,只好點了點頭:“媽媽,你放心,我會記得小心的。”

“這一輩子,媽媽沒有做什麽事情值得稱道的,做了一輩子的妓,唯一能說得上叫我心底覺得高興地,就是看着你、梨花、如笙還有芸湘幾個人,都有個歸宿。梨花苦了,如笙走了,芸湘,我也看不到了。但是你……”惠娘捏着他的手,望着改改那一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眉眼,“你要答應我,要好好的。”

下山的時候,還是改改背着她回去的。惠娘趴在青年背上,回頭看了看那石桌。

改改小的時候,每當他問自己爹娘是誰是,惠娘才帶他到這兒來,那孩子小,到了好玩的地方就一路瘋跑,什麽事兒都忘到腦袋後面去。

其實這兒就是告訴他答案的地方。

惠娘望了眼對面山上的墳,輕輕跟改改說:“改改呀,等我走了,把我葬到莫小山的墳旁。”

改改忍着鼻頭酸澀,點了點頭。

回家了以後,惠娘像是一下子有了精神,晚上跟着他們一塊吃了飯,還叫芸湘幫忙打水洗了個澡。入夜以後,換上新做的那件旗袍,屋子裏點上了桂花香的熏香,安詳躺去了床上。

芸湘淩晨砸響改改房門,看師兄打開了門,她通紅了眼,沙啞的與他說:“師兄……媽媽走了。”

說完這一句,便嗚咽哭了起來。改改像是早就有所預感了。昨日她讓自己背着去了鳳凰山上看櫻花,說了那麽多,便已經知曉了自己的歸期。

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走向惠娘房間的,期間仇天酬要來攙他,改改将自己身子的分量都壓在了他肩上。

縱使已經送過了四姨、梨花,可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又哪裏能習慣的了呢?

推開了門,像是小時候第一回 進惠娘的屋一樣,那股桂花香在屋中浮浮沉沉。他看着床上安靜沉睡的女人,看着她兩手上帶着的玉镯銀器,看她未施粉黛的一張臉上,滿是病痛留下的刻印。

改改在床邊坐下了,他握了惠娘已冰冷僵硬的一雙手,沖哭的喘不上氣的小師妹道:“芸湘,芸湘。”

那女孩走過來。

改改說:“到媽媽的化妝盒裏,把胭脂拿來。”

她便趕忙過去,一陣翻找,顫抖着手将那盒胭脂遞到了師兄手裏。

改改打開盒子,拿手沾了胭脂抹在了惠媽媽嘴唇上:“媽媽,最喜歡漂亮了。一定是昨晚太暗,來不及裝扮。”

他為她點上唇,又輕輕梳理了發。

“當年漂漂亮亮的來的,如今,也要漂漂亮亮的走。”

他還記得小時候惠娘教他唱的第一首曲,就坐在她屋子的火爐旁邊,女人捏着他一雙小腳,一句一句,慢慢悠悠的教。他沒有爹,沒有娘,但是他早在心裏,就有所猜測了。當年師父莫小山為何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惠娘看見他時,又每每出神,像是想着什麽。他心下有猜測,可是一直都不敢說。

叫人來出殡,停靈。照着惠娘生前說的,将她葬在了莫小山的墳旁邊。

一回頭,就能看見鳳凰山上的一片姹紫嫣紅。

葬了惠娘,改改把她那杆煙放在了墳前。

“娘,您便安心,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好去看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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