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鳳軒齋就是要散了,誰都攔不了的。

改改一直都覺得,這輩子最幸運也是最不幸運的,就是碰上了仇天酬這冤家。有的話不說他便明了,正因這一份明了,他就曉得,不論如何也不能離了他去。

他想陪着他、護着他、守着他。但如今,這三個字說說容易,做起來又哪有那麽簡單。

雨淅淅瀝瀝的下,改改仍在唱,縱使越來越沒有人聽了,可他還是會在茶館裏面唱。唱完了,站起身,喝一口茶,與老板去結越來越少的賞錢。老板嘆了口氣,說世道越來越難做,不想給那些日本人唱戲的話,錢只會越來越少。

“少就少吧。如果真的沒有人聽,那我也不想唱了。”

老板曉得鳳軒齋最近發生的事情,知道改改脾性,也不強求。青年背上琴,撐了傘往外面去,忽然聽見有人叫住了他。

“改改先生。”

改改轉過身去,叫他的正是仇天酬那個日本朋友。

“長佐先生。”

這個人,他見過的次數也不少了,長佐先生經常會來聽他的戲,但仇天酬說了,雖然他表明溫潤,可卻是一個認定了日軍侵略是正義的家夥。這樣的人,不論如何也做不成朋友了。

“有什麽事嗎,長佐先生。”

改改撐傘轉過了身來。雨水中,長佐一郎望着他開口道:“仇君,已經很久不願意見我了。你是他的摯友,希望你能提醒他一下,憲兵隊已經注意到鳳軒齋的問題了,希望他,能夠有所收斂。”

改改微微皺了皺眉:“我不是很能明白您的意思,長佐先生。”

“其實,我都知道。請仇君,也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最終,那些反抗者,都還是會被處死的。他的醫療用品,大可用在別的地方。”

“天酬确實會為周圍朋友治療,但對我們來說,那并不是什麽‘反抗者’。”

“你自己心裏清楚。”長佐又逼近了一些,他的目光令改改心下一凜,“仇君,我非常欣賞他。他應該活着,以能繼續為這個社會做貢獻的。”

Advertisement

說完這些,這名軍官便撐着傘轉身離開了。

改改看他背影,不知不覺手中濕了一塊。他以為長佐所說的只不過是一份警告,根本沒想到,這已經是最後通牒。

芸湘在雨中跑出來找他,她說的話像是漂浮在空氣裏,改改只聽見了第一個字,後面都記不清了。

“仇先生被抓——”

之後呢?

傘如何跌落在地上,雨水怎樣的落在他身上,那些濕冷的感覺和心底驚慌似乎一模一樣。

長佐今天來找他并不打算讓他轉達什麽警告的。他故意來找他,給他一條救天酬的辦法。

改改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他見過太多人生死,也受過太多的折磨。現在連他拼盡全力想要守護想去相伴一生的人,也将遭受這些苦難。可他能怎麽辦?

他安撫住了芸湘,拉着那個孩子回了家,讓她換一身幹淨的衣服,抱上憶白。讓她帶上家裏如今尚未被典當掉的值錢東西。

一個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形,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他必須要去做什麽。

他看過太多人在自己面前消失了,而那些人他都沒能留下來。所以現在他必須去做點什麽了。

“聽我說,芸湘。”他身上背好了東西,撐着油紙傘,帶着已經戴上包裹的女孩離開家,“還記得當初邀我唱戲的吳老板嗎?他們戲班子現在就在桐城。”

芸湘似乎預料到了師兄要做什麽,忙抓緊了改改的手:“師兄!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你身邊!”

“帶上憶白,我前幾日還見過吳老板,他說了,若你願意跟着他走,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師兄——”

“你不是想成角兒嗎?”

芸湘猛地搖頭:“角兒不角兒的我才不在乎呢!師兄,師兄你想做什麽?你想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改改拉着她一路疾走,憶白蜷縮在襁褓中,小臉不大舒服地皺在一塊。

“乖,你聽話。桐城如今待不得了,你必須跟着吳老板去。別怕,你出城以後,師兄自然會想方設法去找你的。”

“師兄……”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吳老板所在的地方,那退了休的老戲子看見改改第一眼,就曉得是出事了。男人并不多問,只是在拉着芸湘進來時,望了眼撐傘站在雨中的青年。

“還回來嗎?”

改改笑着搖了搖頭。

“那這孩子呢?”

他答:“有幾分天賦,就勞煩吳老板了。”

接着便又沖進了雨裏。

改改又回了鳳軒齋。

重新再進鳳軒齋,他反而不急了。他換了身白色的長衫,挑了自己最中意的那把琴,選了最大的一把傘。再出門,天都已經黑盡了。改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他在黑暗中将鳳軒齋的門一扇一扇地關好。惠娘房間的門,梨花房間的門,四姨房間的門,他自己房間的門。廚房的門,廳堂的門,沿河的那扇門。

最後是那扇黑色的油桐大門。

都關好,這才不緊不慢,踏入了茫茫夜色裏。

其實從最最開始,改改就知道,仇天酬這樣的人,自己是千不該萬不該招惹的,仇二爺是正經人,正經到眼裏容不下沙子,這樣的時日裏強硬的像是一塊硬鐵。而自己呢?自己是最沒有骨氣的戲子,只要是有客人,只要人家願意給錢,該如何唱就如何唱,不會多問半個字。

明明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偏偏像是菟絲子一樣纏在了一塊,又能有什麽辦法?

到了長佐宅邸前,改改擡頭看了眼戒備森嚴的宅院,與門口的人道:“勞煩通報一聲,鳳軒齋改改,來為長佐先生演奏。”

其實改改知道,照理來說,惹到日本人的,是鳳軒齋,整個鳳軒齋。日本人就算要抓,也應該把他和仇天酬都抓起來。聽芸湘說了,仇先生一個人将責任全部擔下。

日式的院落,這宅邸本來是桐城一位富商的。再如何慈眉善目的日本軍人還是日本軍人,照樣是在這片土地上剝削蠶食過活。

長佐望着那名戲子進了屋,恭恭敬敬和自己行了禮。他早就猜到這個人會來。

改改和仇天酬其實有些地方很像,身量、體型、發型。如若再略加喬裝打扮,那麽就更加區分不出來了。

長佐擡了擡眼,問了改改一個問題:“你對人的性命,怎麽看?”

改改屈膝坐下,抱着琴垂頭道:“人的性命,本來就應該是沒有區別的。”

“是。但在不同的情況下,人的性命有的時候猶如草芥,有的時候貴如珍寶。”長佐為自己倒上了茶,“所以在我眼中,人的性命,其實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改改沒有說話。

“既然你來了,你就應該知道,我希望你做的事情。”

“我想求您救天酬。”

長佐搖頭:“不,不是這件事。這件事情我做不到,仇天酬是我皇軍的敵人,是我的敵人。我如何會救我的敵人呢?”

“但他同樣也是您同窗四載的同學!”

“仇君早就不認為我們有同學情誼了。”

改改深吸了一口氣。

“您說了,人的性命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人的死,又有他們的價值所在。”

長佐看他。

“仇先生能治病救人,他若能活着,許多人便能活着。”改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但我只是一個唱戲的,我若死了,別人并不會因為我的死,而受困分毫。”

“這種事情,一定是要有人死的。”長佐說。

“是,我知道。”改改把琴往前一放,“我知道長佐先生希望我做的事。這也是我祈求您,做的事。”

只要換身破點的衣服,面上抹上灰,然後把頭發剪了,沒有人能認出來他和仇天酬。

長佐說:“上面要求,明天一早,就要實行槍決。”

“好。改改萬分感謝您。”

改改真的覺着,遇上仇天酬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他就是這樣一意孤行,即便勸也勸不住,難道要他放棄治療那些革命者嗎?改改哪裏能把這句勸說說得出口。

到監牢的時候,仇天酬被下了迷藥,靠着濕冷的茅草睡得正沉。改改看着他身上那些傷痕,心中抽痛,面上卻又不敢表現出什麽。

長佐告訴他,西郊槍決一結束,便會放走仇天酬,到時候,只要他不再踏入桐城一步,不會再有人傷他害他。

改改問為什麽他願意做這麽多去救他。長佐一郎在帶走仇天酬前,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并不是那個用自己的性命換他性命的人。我所做……只是為了回報當初在日本時,他在我身上投注的那些感情。”

是什麽樣的感情,改改也不在乎了。

“那你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仇天酬會活着的。”

那扇鐵門沉沉關上了。

那一夜很漫長。

後半夜,戲班子的人收拾東西準備要離開了,芸湘抱着孩子,眼淚止不住的流。從仇先生被抓走起,她心中已經隐隐約約有了不祥的預感,如今師兄也沒有回來。

天蒙蒙亮時,吳老板過來,叫她上車。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着泥土腥味,芸湘坐在那車上,幹澀的眼睛呆呆望着天。

西郊的槍聲響了。

芸湘靠在戲班子拉人的那輛小車上哭的震天響。

後記

九七年的時候,我因為工作跟當時的前輩到當地的古董市場作調研,前輩說,原來那條運河邊都是紅燈區,改革開放以後就全都改造了,當年算是本地最熱鬧的地方了。

當時有一家開在角落裏的鋪子特別吸引我,那鋪子裏頭賣的都是些舊時戲曲用的物件,樂器、頭面、服飾,十分有趣。開店的是個有些傲慢的老太太,說兩句話就翻一個白眼,但若是真心實意喜歡她東西的,她能和你滔滔不絕說上一大段的歷史故事。好像不管她鋪子裏什麽東西,背後都有一個能細說上好幾天的故事。

老太太說,這些頭面有許多都是當初本地名角兒留下來的,當初文革時,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叫人給糟蹋掉。如今若能碰上人買去好好珍藏,也算是這些個物件最後一點幸運了。

因為那個時候妹妹剛進小百花藝術團,我就想送她一樣還算精致的禮物,雖看中了那老太太店裏的頭面,但實在是太貴了,買不起。老太太倒也不生氣,慢慢悠悠說了幾件物件來由後,與我推薦了幾支簪子,不貴且挺好看,我便不假思索買下了。

那時候,我買完也不急着走,想既然老太太那麽會講故事,便多聽她說一會兒。誰想,那老太太卻在瞧見太陽落山了要急着回去了。

我問她:“您那麽着急,是忙着到哪裏去?”

老太太抽着旱煙,嘆着氣說:“我大哥病了,晚上還得去看他呢!”

如此說着,便請我離開,合上店鋪的卷閘門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調研三天就結束了。離開前,又經過那個古董市場,隐約聽見了那條小河邊上傳來了吊嗓的聲音,沒多時,便聽一陣清唱,是越劇《紅樓夢》的選段。

我先在那兒聽了會兒,正好奇什麽人,就見樹木隐約之間,一個白發老人推着另一個白發老人的輪椅,緩緩沿着運河邊走了。

不曉得是誰,但聽那嗓音,真沒想到會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唱的。

後來就再沒有什麽機會去那運河邊,只不過那間鋪子,那運河邊旁老人家唱戲的嗓音,仍在我的腦海中深深烙印。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