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同來何事不同歸

“侯爺。”荊望牽着棗雪來到馬車前, “您真的要騎馬?”

“嗯。”齊钺掀開車簾,伸手撫摸着棗雪紅亮的馬鬃, 許久沒有見過主人的棗雪輕颠着馬蹄,歡快地打了兩聲響鼻。

“耽誤了這麽些時日, 總得教想瞧的人瞧上一眼, 不然我回了将軍府也是不得安生。”齊钺望着不遠處隐約可見的隗都城門,“走了這麽久了, 我還想偷兩天閑,去山上看看我娘親和大哥、二哥。”

不忍見齊钺說起母親兄長時眼神裏終身難以愈合的寥落, 荊望沒有再多言, 只伸手扶住要下車的齊钺,“侯爺,您慢點。”

沒有向任何人提前通報歸期, 連之前秦韞謙留下的那輛頂華麗的馬車也被留在了城外, 齊钺領頭帶着一行十幾個近衛和林詩懿那輛馬車, 輕車簡從,便入了隗都。

沒有山呼海嘯的歡呼, 沒有萬人空巷的慶祝,他們悄悄地來, 就如同之前默默地走。

只有神氣活現地棗雪昂首闊步地踏着四蹄, 總是吸引着道旁的行人駐足旁觀。

齊钺走在最前端,帶着隊伍往相國府的方向去。

“侯爺。”荊望驅馬趕上,“您久不回隗都,家門在哪兒都找不見了麽?這可不是詠柳巷的方向。”

“我知道。”齊钺眼神平視前方, “先送夫人回相國府。”

“為什麽!夫人不跟我們回将軍府?”荊望大為不解,“之前成親匆忙,您都還沒帶過夫人去給老夫人還有齊锏他們看看……老夫人他們不知道多盼着您娶上媳婦呢……”

荊望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以他的性子,心裏有話總是藏不住的。

他忘不了當年齊锏殒身那一戰開戰前,他曾問過齊锏,仗打完了,回去娶媳婦嗎?

齊锏笑着說,仗哪有這麽快打得完的,自己顧不上,戰場上刀劍無眼,不想耽誤了誰家的好姑娘。

他說他就盼着再等上十年八年,能一步步平息戰火,等齊钺長大了,不必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說盼着那時自己打完仗回去,能瞧見自己最寵愛的幼弟在太平盛世裏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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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美滿,子孫綿長。

齊钺聞言攥緊了手中的缰繩,他沒有說話,棗雪已經乖巧地放慢了腳步。

“侯爺。”荊望說着話一臉的委屈,“您這一路上又是裝病又是發瘋,最後連毒藥也飲了一碗,才總算是和夫人的關系緩和了些,您這還要把她送回相國府,就怕滿隗明的人都要知道你們夫妻不睦了……”

“嗐——”他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嘀咕着,“這麽個鬧法,侯府什麽時候能有小世子啊……”

荊望低低地垂着腦袋,齊钺擡手往他後腦勺上就是一巴掌,“整天淨琢磨些沒有用的!”

“嘶——”荊望不服氣地揉着腦袋,擡頭正要辯駁兩句,卻被齊钺滿身的落寞硬是給憋了回去。

天兒近傍晚,正是隗都城裏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街傳來的一陣陣叫賣聲,将他們一行悄然入都的車馬掩在這濃重生動的煙火氣中。

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隗都還是這樣的繁華,襯着齊钺的滿身寥落。

他覺得有些吵。

“荊望,我問你。”齊钺引着棗雪和身後的隊伍拐進街邊的小巷,“你可知道本朝的封賜制度為何?”

荊望搖頭,不懂齊钺在問什麽。

“我齊家定北候的爵位世襲罔替。”齊钺難得耐心地解釋道:“那侯爵之上呢?”

“是相國大人?”荊望遲疑道。

“也可以這麽說。”齊钺點點頭,“按照本朝的封賜制度,公、侯、伯、子、男,岳父大人貴為當朝一品恩國公,當是在我之上。”

“侯爺……”荊望雖是遲鈍,但他與齊钺實在是太熟悉了,他能感受到空氣裏凝重的氛圍,“您想說什麽?”

“我并不是賞無可賞,封無可封。若說旁的,有罪的是我父親,可我母親家世青白,我夫人出身高貴,完全可以封了诰命;若說我自己,也尚未登頂國公之位,算不得什麽頂天的富貴……”

齊钺勒馬回身,盯着荊望。

“隗明自建國以來從未有過分封異姓王的先例,這次為何朝廷要壞了祖宗禮法,捧我上天?”

荊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現在朝中多少雙眼睛盼着看我登高跌重的那一天,他們現在只怕我走得不夠高,摔得不夠慘,合力推着我呢。”齊钺拍了拍荊望的肩膀算是安慰,“天家榮寵已極,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怎還能叫夫人陪我涉險。”

朝堂鬥争的事兒荊望不懂,但只要齊钺說的,他總是信的,“那侯爺……您需要我做什麽?”

“我想你——”齊钺緊緊地攥着荊望的肩膀,即使強健如荊望,也覺得肩頭被人捏得生疼,“替我好好看着她。”

“您又要把我支開!”荊望想起除夕夜的一幕仍是心有餘悸,他一把甩開齊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若是再有彎刀客來了怎麽辦?”

“北夷人都讓我們打退了……”齊钺撇嘴道:“你想什麽呢?”

“那批蒼鷹彎刀客本就有蹊跷!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荊望氣憤地喘着粗氣兒,“再者說了,別的刺客你就能應付了?你現在的左手要是能把劍拔/出來,我就什麽都聽你的!”

“他們既然能把封王的事兒擺在臺面上,就說明不會再在暗處捅刀子。”齊钺解釋道:“是你想多了。”

荊望白了齊钺一眼,“既然侯爺覺得不會再有暗殺的事兒發生了,還要我去相國府瞧着做什麽?”

“但他們……”齊钺想起之前林懷濟的死因,眸色陰沉,“之前有對相國府動手的先例。”

“什麽時候的事兒?”荊望皺着眉頭,看着齊钺的眼神有點疑惑,“我咋不知道?”

“你還能什麽都知道!”前世林懷濟的事兒也無法與荊望解釋清楚,齊钺幹脆又一巴掌拍在荊望背心,“你就說你去不去罷!”

“不去!”荊望梗着脖子昂着頭,“我要回将軍府!”

他們一行車馬拐進小巷,吵得齊钺腦袋疼的人聲漸微,可狹窄逼仄的小巷裏光線也漸漸微弱。

那一點點透過瓦房間隙透進來的夕陽把齊钺的影子拉得老長。

“荊望,我再也沒有別的可以信得過的人了。”齊钺突然收回手,盯着荊望正色道:“這次,算我求你了。”

“可是……”荊望甚少見齊钺這樣,反駁的話卡在嘴邊怎麽也出不來了,“齊锏死前一直叫我要看好你……我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我……”

“路上我已經修書快馬往丹城去,叫衛達處理好手邊的交接事宜就趕緊回來。”齊钺誠懇道:“他單人匹馬,定會日夜兼程,沒準兒這兩天就該到了。”

“那你叫他去守着夫人啊!”荊望還在做最後的掙紮,“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将軍府……”

齊钺故作讨好道:“他身手不是不如你嘛!”

“侯爺。”荊望得了便宜也是無話可說,他忽而正色道:“你能修書叫衛達回來,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隗都的局面?”

“也不算太早。”齊钺挑了挑眉毛,“我知道有人不想我好,卻不曾想他們竟這樣急。我也是在收到聖旨後才看明白。”

“你當初就該聽我勸留在北境!”荊望憤憤地揮了下手中的馬鞭。

“然後呢?”齊钺打眼瞧着荊望,“擁兵自重做土皇帝?你說我是幹脆反了好啊,還是等聖上出兵剿滅我的時候再跟他打一仗?”

“可是!”荊望有話要說,卻又好像無力反駁。

“屆時滿目瘡痍的北境必将再度血流漂杵——”齊钺目光如炬,“你真是不怕我爹和大哥從地底下爬上來打死你。”

荊望想起林詩懿在齊钺醒來前曾說過的話——“裴城萬人坑的五萬白骨,齊重北和齊家滿門死後的聲名,你們以為齊钺他真的能放下嗎?他若是醒了,便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回隗都的路。”

他擡頭盯着齊钺,“你着急回來,是不是因為這個。”

齊钺淡淡一笑,“懿兒她懂我。”

“那、那你……”荊望已經沒有退路,“讓我先回一趟将軍府……”

齊钺疑惑道:“有事兒?”

“我……”荊望支支吾吾地嘀咕,“我要去找康柏……他還沒跟我說清楚,寄一包白紙算怎麽回事……”

“行罷。”齊钺勒停棗雪,點了點頭,“那你現在就先回去将軍府,問好了就到相府來……”

荊望點點頭,沒等齊钺把話說完馬鞭一揚就脫離了隊伍。

前方的隊伍明顯放慢了速度,林詩懿疑惑地掀開車簾看到荊望單人匹馬走遠了。

她剛要開口問問身旁的近衛發生了什麽,卻認出附近的置身的小巷是回相國府的路。

她撂下簾子,呆呆地望着手中作好了大半的狐裘氅衣。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家書事件當夜,她和齊钺曾說起過那個荒唐的夜晚,可究竟沒有把話說清。但她是個通透的女人,有些話聽着難辨真假,可有些事落在眼裏卻是更能教人清醒。

齊钺的情意她不是渾然不知,只是相隔兩世,崇山峻嶺,究竟還是太遠了……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再對往事提起半個字。

相門嫡女錦衣玉食,不善女紅。

當初林懷濟也曾經請過嬷嬷來府裏教授,可是當時的林詩懿年少,總覺得學些針線不如讀書,或是爬上牆頭、溜出相府偷瞧一眼心中的竹馬來得有趣。

林懷濟寵着女兒,向來也不強求。

林詩懿看着手中縫得有些不成體統的氅衣,起身默默把東西塞進箱子裏,從袖袋中摸出一小瓶藥膏,塗在被細針紮破的指尖上。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跟大家讨論一下,在我的大綱裏不管是齊钺還是林詩懿,在面對眼前的局面時,都不會選擇反了,因為他們見過戰争,所以他們不會挑起戰争。

但的确有人很可恨,他們也會努力處理好這一切,隗明才會真的太平。

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出自《杭州春望》【作者】白居易·唐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出自《半死桐·重過阊門萬事非》【作者】賀鑄·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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