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的人是快樂的。
生活可以簡單的時候,沒有必要把它複雜化。
月玲的周末就呆在家裏,一整天一整天地擺弄Powerpoint.
董媽媽有時候探頭看一看,回身對董爸爸說,“你說,這孩子這陣子怎麽這麽靜啊,不習慣。”
董爸爸抖一抖報紙,說,“好現象。我看她腦子開始想事了。”他頓一頓,接着說,“我說你別盡琢磨着那個小詹的事了,我們家姑娘還小。”
董媽媽白了他一眼,“你們男人懂什麽。”
一天,董媽媽嚷嚷要月玲和爸爸一起陪她去看黃梅戲。
到了大劇院,月玲看到克明殷勤地迎出來說,“阿姨叔叔,我爸爸媽媽已經坐在裏面了。”
月玲忙狠狠地盯了董媽媽一眼,董媽媽也忙顧左右而言它。月玲被安排和克明坐在一起。
月玲皺着臉,一句話也不說。克明問一句,她也出于禮貌地沒好氣地答一句。只覺得一場戲十二萬分地長得沒完沒了。
散了戲,家長們都去喝功夫茶,他們說,剛好四個人一部桑塔納的士。然後一溜煙地就走了。
月玲剛想說話,克明就拉住她的胳膊,“我們去個好地方說話。在那裏你想說什麽都成。想大喊大叫也可以。我先告訴你,今天的事不是我安排的。”
克明一路一言不發。月玲後悔自己怎麽又坐到他的車裏。剛剛只是不想和他拉扯而已。或許,還有。。。。。。還有一點好奇。她偷偷瞟他一眼。他嚴肅的樣子讓她有點害怕。
車一路往那座著名的山上開去。終于停在沒有公路也沒有土路的一個山腰。克明說,“我們在這裏下車。”然後拉着月玲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到山腰背後。
一片茂密的綠色竹林。清清的江水。斑駁的峭壁。幾只白色的鷺鸶飛過。
月玲吃驚地站住,深深地呼吸山中甜美的空氣。說,“真美。”
“我經常一個人來這裏。”克明看着月玲,“你是我帶到這裏來的第一個人。”
☆、15
月玲發現坡邊一棵大樹,樹下一塊突出的山石。她歡呼一聲,忙跑到大樹跟前,準備坐下。
克明攔住她,“等等。”
他把身上的皮夾克脫下來鋪在石上。
月玲拉拉克明,“你也坐。”
他們背靠着大樹,望着美景,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一只小鳥撲撲地拍着翅膀從眼前飛過。
“我早就想帶你到這裏來。。。。。。”克明說着話,回過頭,發現月玲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地睡着了。他默默地看着她,嘆了一口氣。實驗室的同事有一天忽然說,“博士,你這陣子怎麽老是嘆氣?實在我們的研究進展很順利啊。”
過了好一陣子,月玲揉揉眼睛醒過來,“咦?我還真睡着了?!大自然真能催眠啊!”
克明說,“你肚子餓不餓?山腳下有一戶農家,我常去那兒吃飯,我們現在去怎麽樣?”
月玲舒服地伸伸胳膊,“好啊,好啊。”
克明把車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前面。一個老太太迎上來,“小詹,你又來了。”她上下打量一下月玲,“你也來了。”
月玲一呆,想,“我應該沒見過她呀。”
在城市裏住久了,和自然的隔閡日益加深,乍回到城鄉接合部,覺得空氣新鮮,心曠神怡。月玲跟着老太太到地頭拔小白菜摘紅辣椒,打清冽的井水洗菜,看老太太的女兒到雞圈裏追雞,磨刀殺雞,用滾熱的開水燙雞毛,等雞炖在一個砂缽裏,擱在柴火竈上,又看老太太切下挂在竈屋梁上的臘肉,老太太的女兒把從雞窩裏剛掏出的三個雞蛋放到蒸籠裏蒸上。。。。。。松枝在竈間噼啪燃燒的香裏,月玲饒有興味地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旁邊一個小女孩兒拉拉她的衣角,“姐姐,我們去看詹叔叔和爺爺釣魚。”
小女孩兒在前面跑,一邊招呼月玲,“快來快來!”
到得小河邊,老頭兒的桶裏已經有了好些魚,克明的桶裏也有了三條野鲫魚和一條泥鳅樣的東西。
月玲伸手去摸,克明在一邊怪叫,“別動,會咬人的!”吓得月玲手一縮。克明哈哈大笑。
老頭兒拿了魚說回去紅燒了。克明和月玲遠遠地跟着那一老一少慢慢走,天邊,晚霞似火,越發顯得天湛藍湛藍。
克明說“我小的時候,爸媽忙創業,奶奶又不肯進城,所以他們把我丢在鄉下奶奶家,我是鄉下長大的。所以總覺得鄉村風味自然純樸,自在舒服。”
月玲說,“我是頭一遭看到這些東西,可好玩了,我很喜歡。”
月玲以為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尴不尬地生分,沉默下來。
兩個人默默走回去。
晚飯大家吃得很開心,老太太抱出泡菜壇子,老頭兒捧出藏在地窖裏的陳年茅臺,一桌子人吃得熱火朝天。
吃過飯,老太太的女兒端來新出的薰茶,月玲覺得那茶裏都有松枝的香。
老太太的女兒說,“你呆會兒要老太太給你握握手相相面,這裏每個客人都給老太太看過,老太太說得可準了。”
克明說,“是的,她知道我左肩上長着胎記,那一下子就把我給鎮住了。”
月玲沒有馬上回答。
老太太的女兒說,“你不信?!好多人開始都不信,後來都信得不得了!”
老太太拿起月玲的手,閉上眼睛。她打了一個寒顫,說,“他都信了佛出了家,那雙傷心的眼睛,你也忘了吧。”她站起來,搖着頭就走回自己的屋去,“造孽造孽。”
月玲忽而淚盈于睫。
克明立刻站起身,“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克明開着車,往後視鏡裏看一眼,月玲縮在汽車後座的一角,抱着雙肩,眼神是清冷的。
車在沿江大道奔馳,兩岸的燈火倒映在江水中,閃閃爍爍。
剛才,月玲要坐到後座,克明什麽也沒有說,他只是在關車門前,握着月玲的手,說,“月玲,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麽,我都不會刨根問底,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
月玲把手縮回去,不說話。
克明看一看她,小心地把車門關上。
兩年半以前。
假期裏,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月玲背着畫夾去藝術教授家,她跟着沈教授學畫多年,也參加繪畫比賽獲獎,但是,董家父母以為藝術只可以作為業餘愛好,不可作為謀生之技,所以,月玲也只是畫畫玩玩,當是陶冶情操,雖然沈教授扼腕大嘆可惜可惜。
保姆給月玲開了門,說教授在畫室裏。
月玲在踏進畫室門的一瞬間,坐在寫生板前面的那個卷發青年回頭,月玲竟然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很久以後,月玲才明白,那種像是看到了刺眼陽光的暈眩,人們稱之為“一見鐘情”。
那個卷發青年的名字叫吳憬。他是沈教授的學生。
人靓,成績拔尖,家境好,還有藝術才華的女孩子的知心朋友不很多的。月玲覺得吳憬比她為數不多的女伴都要來得有趣。也過了很久,月玲才明白,人們稱這種現象為“重色輕友”。
初戀的感覺像是藍寶石背景裏開出的純白的栀子花,明淨動人。
月玲覺得她是幸運的,能夠遇上他。
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懂得。
她說的每一句話,他也懂得。
因為懂得,所以珍惜。因為懂得,所以覺得思緒在頭腦裏閃電一樣地快捷,話語像天際飄來的蓮花一樣散發着靈魂的芳香。其餘的人,其餘的事物仿佛不再重要,不再存在。
人們常說的知音,也不過如此。
連平常的冰激淩店的小約會,月玲都充滿期待。每次去見他,月玲除了穿上不同的衣裙,頭發也應和着衣服,翻出無數的花樣,一會兒馬尾,一會兒麻花,一會兒俠女式,一會兒束一根發帶。。。。。。
月玲給吳憬畫了很多幅的肖像,每幅畫都着中突出描繪他的天生的卷發,一根根,不厭其煩。她說:“我就是喜歡你的頭發。”
她從來沒有問過他有沒有女朋友。假期過得真正地快而樂,那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最甜蜜的時光。
開學後,月玲隐隐聽說,同寝室最要好的姐妹李荷,因為男朋友要和她分手,蓬頭垢面地頹喪了好一陣。
她們住的是混合寝室,每個人都上着不同的系不同的專業,月玲的家就在本城,經常不住校,李荷平日裏心高氣傲,寝室裏也只搭理月玲一個人,所以月玲和李荷最親。
李荷喜怒無常,過度敏感脆弱,除了月玲不計較她,也沒有旁的朋友。
有一天,李荷說她男朋友請吃飯,拖月玲一起去。
吳憬推門進來的一剎那,看着他滿頭的卷發,月玲的心,覺得用如墜冰窟或是打翻了五味瓶都不足以形容,難以言喻。
李荷神經兮兮地說,“我之所以沒有讓你們早認識,就是因為月玲長得太招人喜歡,而且她也會畫畫。”
月玲的印象中,像她這樣好胃口的人,那頓飯是一生中最難以下咽的。
李荷誇張地很開心,不停地給吳憬和月玲夾菜,整個身子也要粘到吳憬身上去。 吳憬一直在找機會和月玲單獨說話,他看着她的眼神是複雜的。
月玲好不容易推托李荷一起去看電影的邀請,一個人走回家去。學校距離家一共是7.9公裏,月玲只管低頭疾走,淚水像決堤的河流奔湧而出。她到家時,已是很深很深的深夜。
幸好是周五的夜晚,幸好董家父母就着五一的長假去黃山慶祝結婚二十周年,月玲可以獨自在家,像黛玉葬花一樣,埋葬她短暫的。。。。她也不明白的感情。
一連幾天,只要她一個人獨處,月玲自己也覺得奇怪地,時時以淚洗面。所有的體驗都是從來沒有過的。自己這是怎麽了?哪裏會有那麽多的眼淚呢?
理智棄她而去,驕傲地從她的身邊就這麽走開了,遠遠地冷漠地看着她束手無策地-----痛苦。
甚至是看到電視裏播放的一則他們在街邊議論過的巨幅廣告,書上出現的一個他經常用到的詞,還有她給他畫的一幅又一幅的肖像。。。。。。月玲會突然哭出聲來。仿佛世界上只有那些他們說過的話語才存在,才有存在的意義。
她都沒有問過他是不是喜歡她,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找到了一個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從此要和那種吞噬人的絕望的孤獨說永別。但是,還沒來得及回味獲得知己的快樂,剛剛發生的事情,像一顆重磅炸彈,“砰”地擊碎了心底裏的什麽東西。她藏在心中,有那樣一個小小的女孩,一個純真天真的相信王子與公主的故事的小小女孩忽然不見了,死掉了。
月玲拔了電話接頭,手機關了機,足不出戶。
等過完五一長假,她總結自己是-----正式失戀了。
董媽媽一回來就責怪女兒一個人在家又吃什麽減肥餐,把自己瘦得跟“禾柴棒”有得比。
董爸爸仔細看了月玲一眼,說,“月玲,你錢夠不夠花?”
她推說學校的功課忙,很久都不去沈教授的家。和媽媽抱怨學校的夥食差,一有時間就賴在家裏。
董爸爸和董媽媽也接到命令,有男生的電話,都說月玲不在家,幾時回來不知道。
她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學習她的第三語言-----法語,像李楊瘋狂英語一樣地學,家裏的所有的桌椅鏡子上櫃子上門上都貼着法語單詞的小紙條,随身帶着的小本子也寫滿法語班同學戲稱的“公豬解手”(conjugaison)的動詞變位。
董媽媽疑惑地對董爸爸說,“你說這孩子晚講兩年話,現在是不是想要補回來?”
董媽媽是個喜歡看到晚輩積極向上的人,聽說了外語夜校有巴黎來的老師小班講授口語課,忙叫女兒去報了名。很快,月玲也可以和法語老師用巴黎口音的法語聊天了。
那天,月玲和夜校的同學說再見,穿過五一廣場,往公車站走去。
她遠遠地看到吳憬。
她站住,看到他向她走過來,她的臉冷冷的,心裏竟然是喜悅的,像暗夜深谷的幽蘭,飄來一股奇異的香。
他走過來,握住她的兩只手,說,“月玲,我沒有辦法不喜歡你。”
人來人往的廣場。不遠處是都市的車河。頭頂的天,漆黑地藍,一勾細細的月亮怯生生地懸在上面。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上,像夏季的粗大的雷陣雨滴,一顆一顆,砸在塵土飛揚的水泥地那樣,擲地有聲。
吳憬一下子就把月玲抱在懷裏。
☆、16
很多日子以後,月玲回想那一天的情形,如果自己說“不想”而不是說“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會不會改變,會不會不一樣?但是,即便時光倒流,回到那個燈火通明的麥當勞,她清楚明白自己還是會說“不知道”。
記憶中的那杯沒有喝完的可樂,握在手裏,一線泡沫打着旋,不停地轉呀轉呀,轉呀轉呀。就像他們,不知不覺,在感情的漩渦裏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李荷。她雖然為人誇張,卻是個烈性女子,愛得真,愛得深,不斷地付出,不斷地想得到,反而不斷地失去,不斷地失望,從來不知道退一步,海闊天寬,總是要把自己和對方逼到退無可退。
董媽媽和董爸爸說月玲比同年級的同學都要小三四歲,大學期間不準許談戀愛,學業為重。而且,董家父母覺得藝術青年是最靠不住的,男人還是做科學工作的好,像董爸爸一樣實在。所以将來藝術青年是堅決不予考慮的對象。
人在做着秘密的事情的時候,有着一種刺激的樂趣。月玲和吳憬偶爾抽空見面,只是一起畫畫看看畫展,說說各自最近的生活,兩個人在一起,尋常簡單的話題都變得極其不尋常不簡單,他們興致盎然,争相表達自己對各種事物的意見,一談話就是幾個小時。月玲覺得他們仿佛建造出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小小精神世界,把那個大的可怕的世界排除在外。
一天,兩個人手拉着手坐在沿江風景帶,看日落西山,看層林盡染,看日日夜夜奔騰不息的江水,看一只風筝在寶藍粉紅的天空飄飄蕩蕩。月玲的心裏突然有一種預感,那種預感,像災難來臨的前夜,黑壓壓地奔襲而來,不再有明天,明天不再來。
那風筝突然斷了線,一頭栽進江水裏。
分頭回學校的時候,吳憬說,“我今天一定和她去說。我要再試一次。”
奇怪的是,李荷很平靜地接受了。她只是問,那個她是不是月玲。吳憬點點頭,說,“我在假期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認識月玲了。”
李荷的安靜讓月玲心中難過。但是,月玲也不知道說什麽,她于是也默默地上課上圖書館上自習。
吳憬來找她,月玲說,“我總覺得不安,我們現在不要見面,過一陣子再說吧。”
那一天和別的一天沒什麽不同。
寝室裏。
月玲夜裏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是李荷慘白的一張臉。
月玲模模糊糊記得她跟李荷說,“有什麽話明天說。睡覺去。”
李荷說,“他是我的,永永遠遠都是我的。”
月玲摸摸自己的臉,心裏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睡在下鋪的月玲朦胧中看到一雙赤腳,在拼連在一起的書桌上輕盈跑過,直到窗前,還有那裙裾一角的紅罂粟一閃,在窗外射進來的月光下,詭異動人。然後是一聲像是熱水瓶膽被摔破的悶響。
月玲翻過身,又睡着了。
月玲被室友小朵的變調的哭聲驚醒:“李荷,李荷,她,她跳下去了!”他們的宿舍在七樓。
月玲全身的血霎那降到零點,半天都不能動彈。
醫生說,李菏摔下去以後,并沒有馬上斷氣。等天蒙蒙亮,被人發現的時候,就太遲了。
後來在李菏的遺物中查到她的病例,其中一項說到李菏的幻聽,李菏說,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總是不停地跟她說,死了以後就什麽痛苦也沒有了。
月玲永遠也忘不了,李菏的寡母捧着骨灰,那一雙悲傷絕望的眼睛裏一滴眼淚都沒有。李菏的父親也是自殺的。
月玲哭着把消息告訴吳憬。兩個人坐在操場旁邊,金黃的葉子一片一片的落下,打着旋兒,和陽光溫柔地跳舞。
聽到李菏的生前最後一句話,吳憬的臉剎那間變得像李菏的一樣蒼白。
(背景音樂:信樂團《死了都要愛》:-)
☆、17
兩個人相對無言。吳憬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捂着臉嗚嗚地哭了。
月玲抱着他的頭,欲哭無淚。一陣風吹過,葉子紛紛地飄落,宛如她的一顆心,打碎了,飛散到不知何方。
過一陣子,吳憬一點音訊全無。月玲擔心起來,去他的學校找他。吳憬對月玲說他去那座著名的山中著名的寺廟,和著名的高僧談過之後,又研讀了一些佛經,心靈獲得安寧,剃了頭預備做個俗家佛門弟子。真正出家,吳憬的父母是不會同意的。
吳憬說,“月玲,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那次我偷偷畫了你一張小小的速寫,回去照着速寫畫了你。本來我想你生日的時候把畫送你。現在我要把畫留着,這張小速寫,我把它處理了一下,送給你吧。”
月玲把那張小小的速寫攥在手心裏,過了塑的卡片尖銳的邊,劃在掌心裏,異樣地疼。她望着他光光的頭,覺得他們不再有未來,因為李菏的死,像一道鴻溝,永永遠遠地橫在他們中間了。
回程的公車緩慢地行駛,天陰沉沉,下着雨。月玲想起吳憬對她說,“從此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就叫我白沙居士。”
白沙居士,這四個字,似一道符咒,使月玲不再可以靠近那一顆曾經共鳴的心。
月玲伸出手,在霧蒙蒙的車窗玻璃上畫了一小小的哭臉,不斷滴下的雨滴,在玻璃上聚集,到得滿溢了,一線一線地,流下來,流下來,流過那張模糊的小臉,前盡後繼,無聲無息。月玲想,那是天替她流的眼淚。
法語成了她的唯一依靠。她甚至睡覺的時候都戴着耳機,法國人的華麗性感的語音使她安心,他們對生活的自在坦然的那份情趣,給了她一個堂而皇之逃避現實的理由。法語老師說,從來沒見到誰這樣執著地苦學,力求完美。從來沒有見到一個中國人在中國可以把法語說得這樣好。下了課,老師和她站在教室裏聊天,有時在黑板上比比劃劃。
老師問,“月玲,班上每個女孩下課都有男朋友來接,我沒看到誰來接你。像你這樣的女孩,應該有成打的追求者。”
月玲低下頭,“我喜歡的人愛上了佛教。我沒辦法和他的宗教競争。”
月玲參加那一年的法語口試和筆試,得了整個華南地區的第一名。
校園裏悄悄傳出的流言蜚語,也在他們很快畢業的忙亂中,被人們淡忘。
吳憬和月玲一年也見那麽一兩次。他賣出第一張畫。他買了一個新畫室。他上了電視。。。。。。月玲都去和他慶祝。光頭畫家的名氣越來越大,緋聞确是沒有的。
那一次克明出席的是他的第一次大型畫展。
月玲很早來到展廳,忙前忙後。吳憬說,“月玲,雖然不可以,但我還是要說,那個以後娶你的人是有福祉的人。”
月玲正寫字,拿着筆,對着他搖一搖,“白沙居士,不妄語。”
吳憬說,等父母百年之後,他就只做兩樣事:向佛和畫畫。從此不問世事。現在,這些虛名都是做給父母看的。
吳憬老氣橫秋地說,“月玲,你該給自己找個伴,就不寂寞了。”
月玲擡頭看一看他,他的目光柔和鎮定。他是俯瞰紅塵的天眼,她是那個可憐的眼中人。
他的世界裏已經沒有她。月玲傷心地想。她對他的愛,像一場疫病,像她童年得過的水痘,從此免疫,再被這種病毒染上的幾率微乎其微。
這樣想着的時候,自信滿滿的克明邁着他一貫的大步子走進展廳。
Background Music: Kelly Clarkson
☆、18
鏡頭回到在沿江大道行使的別克車。
月玲縮在車座的一角,把目光從江水上閃爍的燈光裏收回,看向正開着車的克明的背影。他的肩膀寬闊。他的目光堅定。
但是,月玲早已下定決心遠離感情的漩渦,甚至想到靠近它的邊緣,都令她不寒而栗。當年她陷在那個深淵裏,一步一步,往更深處,義無反顧地前行,換來的是怎樣的結局。
兩年中,她有多少次,仿佛又看到那雙早衰的悲傷的絕望的,一個母親的眼睛。
愛情是難以收回的覆水,為避免以後的傷害,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把那一杯水的蓋子密密旋緊,然後把它鎖在內心某個僻靜的角落。
克明把月玲送到家門口。他看了看她,知道月玲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想談。她對着他,劈面就把她的心門關閉,讓他徘徊在外,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是面對月玲,他的忍耐指數,有增無減。
月玲站在樓道的門前,說,“今天真是對不起,本來大家都很開心。”
克明看着月玲憂郁的眼睛,心生憐惜,好不容易克制住想抱一抱她的沖動,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像個兄長一樣說,“你什麽時候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會是一個好聽衆。”
月玲感激地點點頭,說,“好。”
董爸爸對董媽媽說,“你在窗戶那裏瞧什麽呢?”
董媽媽說,“咱家女兒回來了,和小詹話別呢。”
董爸爸說,“你們今天安排的這個事兒,咱家女兒的臉色可不好看哪。”
董媽媽說,“我看小詹是個好孩子。我和詹媽媽又談得來。月玲小詹他們兩個,就像走上坡路的板車,需要我們在後面推一把。”
“我看,門當戶對固然好,但感情講究的還是水到渠成。”董爸爸把手裏的茶杯放到茶幾上。
“女兒上來了。我看電視去。”董媽媽放下窗簾,快步走到客廳裏,打開電視。
月玲開門進來,“爸媽,我回來了。”
董媽媽接過正換拖鞋的女兒的包,看一看女兒,“今天過得還可以吧?”
月玲含混地說,“還行。”
董媽媽對董爸爸使了一個眼色,意即:我的主意也沒你想的那麽糟糕嘛。
月玲怕媽媽要問東問西,說,“我還有兩頁書要看,不和你們聊,媽媽你看電視去。”
董爸爸從桌上拿起茶杯,一面笑,一面搖頭,走到書房裏去了。
月玲在房間裏,書攤開在桌上,但是書上的字一個也沒有跑到腦海裏去。那些事都過去了兩年,要流的眼淚早已流幹了,只是有時候,人拼命想要忘記的人和事,像個幽靈,不時地從意想不到的角落裏冒出來,給你的心,在那最脆弱的致命點,狠狠地一擊。
過了有二十分鐘,月玲才收拾起她四散的心神,靜下來把功課做完。
又是忙碌的星期一早晨。
課間的時候,月玲從學生們問問題的間隙裏偶一擡頭,看到小惠在門邊猶猶豫豫地要進來不進來的樣子,就叫學生等一等,她走出教室,低聲問,“小惠,你有事找我?”
“你能不能下午陪我去個地方?”
“我下午要去圖書館查資料。”月玲看她一眼,“你有急事嗎?”
小惠期期艾艾地,說,“你明天上午沒課,你也可以明天上午去圖書館呀。至于什麽事,我在進城的車上告訴你。你就陪我去吧。”
月玲看一看還在等待的學生,再看一看小惠那哀求的眼神,她的眼睛真是媚,月玲想自己是個女人,都受不了她這低眉順眼一看,不知道男人會怎麽想。
月玲說, “好好,陪你去。吃過午飯你到我宿舍來叫我,好不好?“
小惠的眼睛笑得媚波四溢。
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小惠說,“我們去見一個人。”
月玲笑着看一看她,“新男朋友?”
小惠皺了皺眉,對月玲耳語,“新男朋友的老婆。”
月玲吃了一驚,“小惠,你不是開玩笑?”
“月玲,我是認真的。”
“小惠,你原來學校裏的那個小昆呢?”
“他又窮又小氣,我早就不要理他了。”
月玲想起那個瘦瘦的,總是很努力樣子的年輕人,深呼吸一口氣,想想怎麽開口,才不會顯得是在教訓人。
小惠吃吃地笑,“月玲,你當我是你的學生?我不服那一套。你父母要房有房,要錢有錢,要關系有關系,什麽都給你安排好。你又是C市長大的,朋友都是本城呼風喚雨的體面人,你不會理解我這個小地方來的人的心思的,我們什麽都得靠自己。”
月玲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說,“嗨,小惠,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想!”
“看,說對了不是?急了不是?你說說,這感情又不能當錢使,我和小昆好了幾年,他連朵花都沒有給我買過,他畢業了,我以為我們可以再不用窮巴巴地過日子,他媽媽又得了癌症,那是個無底洞,錢丢進去,都不會聽見響。我趁早抽身為妙,幸好沒有答應一畢業就嫁給他。”
小惠看着月玲咬着嘴唇,颦着眉,就又笑了,“子非魚,安知魚之苦?瓊哥對我好,又有錢,我跟他兩年,至少那套三居室是我的,總比去給小昆的媽媽把屎把尿強?”
“你和小昆好了有四年。感情說沒有就沒有了嗎?”
“月玲,你真是天真。感情好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我吃不得苦。我不像你,一出生就投胎到了好人家。”小惠拉拉月玲的衣袖,“別發愣了,昨天隔壁工程學院的佘大媽還問我,月玲為什麽還沒有男朋友,說要給你找個工程學院的相親,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本校內部解決了。你說他們讨不讨厭?”
月玲做個鬼臉:“大家都怕我嫁不出去。”
他們來到C市的最繁華的步行街。人群熙來攘往。
小惠忽然整了整衣裙,顯出一點緊張來。她上次和瓊哥還有他的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他們中的一個喝多了,不小心把瓊嫂的店名說出來。她暗暗記住,想要來訪一訪。
月玲有點點無可奈何,只得跟進去。這是一家首飾店。店裏布置得不着痕跡地奢華,處處體現着店主的苦心經營。月玲站了一會兒,只覺得是個雅致的金絲籠,因為處處發狠地要比着精思巧勁,反而使人莫名地覺着累。
店裏面是粉塗得勻得不能再勻的兩個“粉冬瓜”,月玲好奇,“粉冬瓜”們可能都不敢笑,因為笑一笑,那厚粉大約會淅淅簌簌地掉。
服務卻是一流地周到,不厭其煩。小惠費了幾番周折挑了條項鏈,月玲瞄瞄價格,吐了吐舌頭。小惠拿着項鏈,沉吟了一會兒,說,“可不可以見見你們經理?”
等經理從裏面出來,月玲和小惠都看呆了。瓊嫂是個肌膚勝雪,身段一流的美人。聽小惠說應該是四十好幾了,一張臉保養得天然的粉嫩,一點瑕疵都沒有。
小惠的頭縮了一縮,月玲扶住她的手腕,對瓊嫂笑笑:“我朋友很喜歡這條項鏈,可不可以打個折扣呢?”
瓊嫂妩媚地一笑,“你說一個價給我,我們看看合不合适。”她的笑,是春天裏和着花香的暖風,薰得人醉。月玲想,天,有着這樣的妻,還不知足。
月玲和和氣氣地讨價還價,不時看看小惠,小惠的嘴唇微微有點顫抖,胡亂點點頭,掏出一張卡就刷,把那個精致的盒子抱在懷裏,幾乎是奪門而逃。
“小惠,小惠!”月玲搶上前去,追上她,扳過她的肩膀,“我家在附近,爸媽這時候還沒回來,到我家去。”
小惠整個人似失了魂,任由月玲牽着手,回了家。
月玲泡了兩大杯玫瑰花果奶茶,捧一杯到小惠的手上,“喝下去幾口,就會覺得舒服一點。”
“月玲,我以為你會嫌棄我。”
“為什麽嫌棄?因為你和別人的老公好?”
小惠露出一個壞笑,說,“平時你總是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樣子,我出來前還想,你要是拿師道尊嚴來壓我,我就不和你說話了。”
“小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不見得誰的問題就高尚到哪裏去。只是,你口口聲聲說你只在乎錢,但是今天我看,不只是錢吧。”
小惠垂下頭,“瓊哥只說她比他大很多,我以為至少會是個半老徐娘,沒想到。。。。。。”
月玲說“趁現在還沒相處多久,早點抽身,以後感情深了,就難了。”
“月玲,你不會明白的。”小惠搖搖頭。
小惠邀月玲去她的新家坐坐。月玲想了想,說,“好。”
是墨存的那個小區。小惠說,“我們見過王墨存幾次,他那個人,真是好涵養,打打招呼,什麽問題都不問,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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