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窗幾數枝靜逾好
薛櫻寧回到施家花園的巷口,路燈已經亮了。原來她下了蕭家的車後又轉出去,随步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黑了,一擡頭已隐隐看得見北門。出了這門,再有數裏路,就是父親被軟禁之處。
行人匆匆,暖黃燈色裏小吃店放出一陣陣熱騰騰的蒸汽,仿佛人人各得其所。別人的地方,別人的生活。
櫻寧漫無目的地踟蹰良久,一個花白頭發戴着破氈帽子的黃包車夫拉着車兜過來叫道:“小姐!快要下雪啦!要車麽?這會子不要,待會上了凍,人可就受不了啦!”薛櫻寧看着他破帽沿下飛出的白發,不由點了點頭。車夫見她不談價錢,樂得一路拼命拉了飛快。
剛一下車,就見巷口探出一個小腦袋。還沒看清楚,那人已飛快跑出來笑道:“小姐回來啦!”卻是玉蟬。
薛櫻寧見她臉蛋鼻尖凍得通紅,不由道:“誰叫你等在這的?”玉蟬笑嘻嘻地道:“我爹呗,就是以後給小姐管門房的。”說着緊緊攙着她,一路往施家花園主門來。遠遠只見一個長随在半開的門首候着,玉蟬指着道:“這就是我爹。”待走進,那人面色微黑,雙目明亮,像是行伍出身,向她垂手鞠一躬道:“小姐回來了。叫我老郭就成。”薛櫻寧點點頭,跨進大門。
一路皆有仿古燈盞,映得園林影影綽綽,到了昨日那個院門前,玉蟬卻不進去,繼續攙着她往前走。不一時到了一道垂柳夾植的小路前,盡頭可見一兩層的小樓,背後三圍環水,燈火通明,玉蟬笑道:“小姐裏頭請。”
薛櫻寧拾階上去,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女傭和蘭嫂都笑迎前來道:“可急壞我們了,小姐再不回來,我們可要直接向三少請罪去了!”蘭嫂捧了一盞茶來笑道:“小姐快瞧瞧,這屋子,神仙也住得了!”那中年女傭笑趕上來替她脫大衣裳:“我姓吳,名字見不得人,小姐就叫我吳媽罷。您乏了,樓上歇歇。”
她們越是客氣恭敬,櫻寧內心越是困窘。環視四周,這兒竟頗像自己家在蘇杭的一處屋子,陳設得雅致嬌豔,一多半是南邊貨。她一言不發地随吳媽上樓,聽她一一介紹書房、琴房、小會客廳、卧室。
推開卧室門,只覺暖香撲人,裏頭也和南邊一樣,向水窗上一卷湘妃竹簾,雖無蚊蟲卻設着半透明撒花真絲帳子,底下一張銅床,床頭櫃上插着瓶花,是玉露宮粉梅。
蘭嫂上來笑道:“我就住在跟前兒,小姐夜裏渴了要人,吱一聲兒我就來。”薛櫻寧看着那花不作聲。吳媽便立刻笑道:“嗐,蘭嫂下去陪着我罷,讓玉蟬在這裏,別看她小,可機靈呢。”
薛櫻寧忙攔道:“不!”吳媽拿眼看着她。薛櫻寧複道:“就讓她在這罷。”想想又道:“這園子太大,夜裏怪害怕的,玉蟬也在這裏罷。”吳媽忙笑答應道:“哎!”
蘭嫂和玉蟬服侍梳洗了,櫻寧躺在床上,望那絲帳的頂端,床墊極軟極厚,人都要陷進去似的。園子深了離街遠,端的寂靜無聞。櫻寧翻來覆去,聽那窗外簌簌下起雪珠來,窗玻璃外的夜色中透着一種光白,簾幕侵寒,好容易朦胧睡了,卻被輕輕一聲“喀”驚醒了過來,仿佛是什麽樹枝被雪壓斷了。
她索性揭開錦被起來,在窗前望了一回。轉身摸摸圓幾上的茶壺,冰冷的,看鐘已經半夜兩點了。正躊躇要不要喚人,卻聽吱呀一聲,是玉蟬輕手輕腳推門走進來道:“小姐醒了,要喝水罷?”過來撚了臺燈,旋即捧了一盞熱茶來,又替櫻寧把晨褛披上。
櫻寧捧茶暖着手道:“你怎麽還沒睡?”玉蟬笑嘻嘻道:“我在隔壁起來解手,聽見小姐房裏響,就進來了。你是不是忽然住了生屋子,害怕呀?”櫻寧忍不住笑道:“你這小東西,誰說我害怕了?”玉蟬便拿了自己的被子往窗下的楊妃榻上一放道:“小姐睡罷,我在這兒陪着您。”櫻寧便道:“那兒太窄,睡不好的,何況窗子底下溜風更冷,你回去吧。”玉蟬卻已經把脖子以下捂得緊緊的,笑道:“實話告訴您,這兒比我的床軟和多了,我不要走了。”說着打個呵欠,有些睡眼朦胧起來。櫻寧想想,拿了一條毛毯給她覆在身上,玉蟬睜開眼不好意思地一笑,要說什麽卻敵不過睡意,又迷糊了。櫻寧便撚滅臺燈躺下,黑暗裏聽得玉蟬輕輕的鼻息,竟很快也睡沉了。
第二天一睜眼,天光大亮,櫻寧以為晴了,走到窗跟前一看,卻是一片銀白,外頭湖面上結了冰,也薄薄覆了一層雪,四圍不知什麽樹暗沉沉的,一句詞恍惚憶起,“千樹壓、西湖寒碧”。
天上仍搓綿扯絮,沒有停的意思。櫻寧披上大衣服順腳走出去,走廊上空無一人,下樓卻見老郭爬在梯子上正往門梁上挂什麽,玉蟬、蘭嫂、吳媽在底下仰頭瞧着,七嘴八舌說着“偏了偏了”, “小心點兒”,櫻寧便也走過去一瞧,老郭手裏拿着一面鏡子正往上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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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嫂先回頭看見她,忙道:“小姐起了!我去端水。”櫻寧向吳媽道:“這是做什麽?”吳媽笑道:“這是您南邊兒的法子,往新房門梁上貼面鏡子,髒東西不侵。”玉蟬過來扯着櫻寧道:“這樣小姐晚上就睡得穩啦!”櫻寧仔細往那鏡子上一瞧,只見是一面紅色洋鐵皮包邊的水銀鏡子,鏡面繪着大朵綠葉紫牡丹。不禁皺眉道:“這樣子不挂也就罷了。”
“那就換一面挂吧。”
大家擡頭一看,竟是三少,忙得延進來奉茶。蕭庭鈞且不接茶,對跟着的顧叢桢說:“你去寶光齋取一面好鏡子來。”顧叢桢忙應了去了。蕭庭鈞回頭一看,人都在,獨不見了薛櫻寧,蘭嫂笑道:“小姐怕是嫌冷,上樓去了。”蕭庭鈞頓一頓,便擡腳上樓去。玉蟬笑對蘭嫂說:“那我去給小姐端水洗臉罷。”蘭嫂笑道:“癡丫頭,好沒眼色,安生給我守着熱水去罷。”
蕭庭鈞一推門,只見薛櫻寧披着件半新的藕荷色晨褛在床沿上坐着發呆,一見他便立刻站起來道:“請你出去。”見他還往內走,便理好衣帶急道:“你下去等罷,我就來。”蕭庭鈞見她散着一頭頭發,白淨的臉上脂粉未施,及踝的晨褛底下光着雪玉一般的雙足,踩在一雙淺口繡花軟緞拖鞋裏,忙道:“你快穿起衣服,今天很冷。”說罷回身便走,又停下背着身子道:“我真是把你慣壞了。見我不是不理,就是大呼小叫起來。”
薛櫻寧忽然尖銳道:“不然怎樣?要麽,蕭三公子賞個臉,從此放了我父親,讓我們回南去吧!”蕭庭鈞回身一看,薛櫻寧已一把把晨褛扯在地下,擡手便解白綢中衣咽下的扣子,那眼淚珠子撲簌簌掉将下來,他一步上前扯過床上的錦被裹住她怒道:“你真是蠢,如今即使我硬教徐應欽放了他,你以為你們回得到南安嗎?牟輝宗比我們更要你父親的命,他豈能容你父親那只筆把他私吞軍費的事大白天下!?”
薛櫻寧一呆,半晌方顫着聲道:“依你這麽說,父親就沒有回去的一日了?”蕭庭鈞出口氣道:“總要隔個一兩年,事情平息無聞了。那時,我定保他一個平安。”薛櫻寧擡頭望了他一眼,複又低下垂淚無言,蕭庭鈞忍不住騰出一只手替她拭淚,薛櫻寧忙挽住被子包住肩膀道:“勞煩你先出去罷——我好穿衣服。”
蕭庭鈞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要以身相許嗎?”薛櫻寧紅臉道:“你又不講理了。”蕭庭鈞低頭看着她,那紅香錦被面的流光映在美人面上,忍不住吻下去。櫻寧顫栗着只覺得他滾燙的氣息直掃到頸窩來,猛然掙開了,向後磕絆坐到床上。蕭庭鈞忙伸手将她扶穩了,卻見她臉上淌下兩行清淚來。
蕭庭鈞因道:“怎麽又哭了?”櫻寧望着窗外的雪,仿佛并未聽見,輕輕自語般道:“外公未去南洋前,在蘇杭,也是一大家子人。有一回,也是下雪,舅舅說帶我看戲,結果去了一個很齊整的園子。裏頭那個女人很美,很和氣,叫我表小姐,還拿奶油蛋糕給我吃。回去路上,舅舅教我回家不要提起。後來母親告訴我說,以後不許再去,舅媽會怪病的。”說到這裏,櫻寧轉過明淨濕潤的眸子望着蕭庭鈞,繼續道:“我長大才知道,那園子是舅舅的小公館。”
蕭庭鈞明顯地一震。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自己說:“你放心。”
櫻寧未語,蕭庭鈞已站起來道:“因為我母親就是——我在下面等你。”說罷也不看她,松開手扭頭走了出去。
不一會玉蟬端着熱水進來,只見櫻寧一動不動在床沿上坐着,忙放下盆跑過來拿起衣服給她穿:“小姐,雖說有熱水汀罷,這可不是南邊,會凍病的!”
薛櫻寧由她折騰,兀自震驚不已,另有一種惋惜恻憐悄然而生。
玉蟬替她勻了面,又拿起一把牙梳幫她梳頭,一邊翻檢她的首飾盒一邊笑盈盈道:“我娘原也有好些首飾呢。”櫻寧順口問:“那她人呢?”玉蟬停下手垂頭道:“沒了。四年前兩邊打仗,我爹在玉藍關被俘,娘病死了,三少留了我們兩條命。”說罷又擡頭笑道:“你別看我爹,他腰還好着的時候,槍法可準,當過團長呢。”
櫻寧這才回過神,看着玉蟬天真無憂的笑臉,忍不住擡手摸着她的頭發道:“可憐,原是個小姐呢。”又望着鏡子幽幽道:“真是‘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號啕’……就連他……”玉蟬眨眨眼問:“小姐說的什麽呀?”不等她答,又笑嘻嘻撿了枚水晶白茶花押發道:“這個好看!蘭嫂說,三少是小姐的男朋友。這些都是他送你的麽?”
櫻寧微笑将那押發別在她頭上道:“不是他送的。你喜歡,就給你罷。”說罷起身下樓去。
蕭庭鈞見她便放下茶盞,神色如常地過來擁住她的肩一齊走到門梁下:“這個好些麽?”薛櫻寧擡頭一看,一盞飛霞斷紅色浮花琉璃鏡已經端端正正嵌在門楣上,玉蟬也伸脖子仔細盯着瞧了瞧道:“這樣好的鏡子,照人也可惜了,卻拿來照妖。”說得櫻寧莞爾笑了:“倒是照人不合用的。”
蕭庭鈞看了看她手上的書包道:“今兒還要去上學麽?”櫻寧含笑點點頭道:“要考試了。”蕭庭鈞便也點點頭。櫻寧繼續看那鏡面,端的幽光瑩瑩,十分美麗,不禁嘆道:“世間好物不牢堅,彩雲易散琉璃脆——”說到這忙打住,偷看蕭庭鈞一眼,輕怯道:“對不起,在新居裏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蕭庭鈞微微一愣,便覺得一只柔潤溫軟的小手不似經意地牽住了自己的,低頭只見櫻寧淺淺含笑嗔道:“快走罷,害我遲到的話,要罰你的。”蕭庭鈞不禁微笑道:“那坐我的車罷。”櫻寧笑道:“三少的車肯定夠快了。只是小報又要亂寫,給人笑話。”嘴上說着,卻牽着他往外走去。
到了學校,蕭庭珂一見她便說了許多“有母親做主”之類的話,櫻寧聽了一怔,蹙眉不言。庭珂還只顧說,且從此一沒人便要拉着她叫三嫂,櫻寧制止了幾次不聽,只得由她去了。
過了幾日便放寒假,舊歷年就在眼跟前了。
這日蕭庭珂來施家花園玩,因櫻寧說園內有幾株老梅最好,便鬧着要去看。恰巧顧叢桢帶着幾名侍從,端着大包小包年節禮物往屋裏走,正和蕭庭珂撞個滿懷。急得顧叢桢顧不得懷裏一盆玉石盆景快掉到地上,忙騰出一只手去扶,嘴裏叫道:“四小姐!您這是……您沒事吧?”蕭庭珂好容易站穩了道:“是小顧子啊,你跑那麽快幹什麽?怕這玉石花謝了不成!”
顧叢桢欲說什麽,回頭見那幾位侍從聽主任給叫做“小顧子”,早埋頭忍着笑,便耐耐性子對她道:“沒瞧見四小姐在這裏。”又回頭罵道:“還不快放下東西走!”
蕭庭珂忙跑到前頭攔住他道:“你怎麽老見了我就跑?如今只聽三哥的話,就不聽我的話了。你不記得早幾年,你還替我折花,差點摔斷了腿呢。”
顧叢桢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把脖子一梗道:“四小姐沒別的事,在下就走了,三少等着我呢。”蕭庭珂急道:“你少唬我,三哥在清臺有上千號人守着他,還少你一個不成?你過來,再給我折花走。”說着便過來扯住他袖子往外拉,慌得顧叢桢忙抽回手道:“四小姐別鬧!”
櫻寧見狀也在一邊道:“你哥哥軍紀極嚴,別難為他了。”
蕭庭珂卻對他道:“你走不走?信不信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揪着你的耳朵去。”說着便要擡手。顧叢桢現在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此時把臉面都紅漲了,蕭庭珂更覺得好玩,推他一把道:“你就那樣怕三哥?你不幫我折,我自己爬樹了。”
顧叢桢一聽只得回頭說:“你們先走。”便随蕭庭珂到聆香苑來。
原來這聆香苑和櫻寧住的屋子不遠,此中的梅樹因近着水,冷一些,開的晚,如今正是淩寒凝香。兩人折了兩頓飯的功夫,方一前一後地回來了,手裏都擎着一大把紅梅。顧叢桢先進門,蕭庭珂随後,一來就把手裏的都塞到櫻寧懷裏道:“好香吧,你聞。”說罷又低頭道:“好早晚了,我要回去了。”
櫻寧嗅那沁人心脾的梅香喜悅道:“你折的都給了我,你自己呢?”蕭庭珂紅臉道:“我拿他的。”櫻寧方擡起頭看顧叢桢,只見他這會卻是氣定神閑,溫雅有禮地向自己點頭一笑,不由微笑道:“啊——那就好。”
蕭庭珂剛出門又掀開門簾探頭進來道:“你別怕那些小報了,三哥收拾了他們,你放心。”說罷赧然一笑,方才走了。櫻寧持着那一大把紅梅走到窗前,微笑望他二人并肩度柳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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