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殿內許久都沒有人吭聲,接着,又是方才那位文官站了出來,蛇鼠兩端地說:“三王子只是無心之失,罪不至死,臣認為應當從輕發落。況且如今最重要的是君上的喪葬大殿和世子殿下的繼位大殿,以及大王子應該如何處置。至于三王子的事,再多做争執,也沒有意義。”

即使是從輕發落,也不能不發落,缪恩看了眼辛沐,裝作從容地開口道:“罪人辛沐,身為藥人,深受君上恩澤,卻因一己私欲,害君上罹難。罪人有負王恩,褫奪其姓氏、封號、爵位、官職,沒入奴籍,逐出昭月,永世不得還。”

缪恩剛剛宣布,便有人跳出來,慌忙地道:“世子殿下,這可怎麽行?辛沐是藥人,萬一他離開昭月,把神谕術解藥的藥方洩露……”

“他沒有藥方。”缪恩神情黯然地說,“父王早就對諸位大人宣布了無數次,他若是仙逝,任何人都也不要再練神谕術,因為他并沒有打算把藥方留下來。昨日我也問了母妃,母妃也是這般說。如今再也沒有藥方了,再也沒有神谕術了。”

大殿內頓時發出一陣陣的竊竊私語,衆臣雖說早就知道元朵的打算,但這神谕術到底是昭月千百年來的最重要的秘術,元朵也是靠着它才能在戰亂時以一當百穩定局勢,若是真的這樣失傳了,那可真是相當大的損失,衆臣無不痛心疾首。

缪恩擺擺手,又道:“這件事情就到這裏結束,罪人辛沐自行下山,除了身上的衣物,昭月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帶走。”

而後,缪恩簡單同身邊的侍衛交代了辛沐的處置,衆臣不再有異議,既然确定了辛沐已沒有太多的價值,也就不再繼續關注他。

辛沐擡眼,淡淡地望着缪恩,他依然沒什麽表情,但心中卻感到了難以言喻的傷感。

他以後,再也不是昭月的三王子,再也不能以依索為姓,他沒有了親人,又變成了從前的小奴隸。

“罪臣叩謝世子殿下。”辛沐行了大禮,将額頭貼在地面,閉上眼睛鄭重地同昭月告別。

缪恩把頭側在一邊,始終沒有再看他一眼,而後輕輕擺手,便有兩名侍衛上前,非常不客氣地把辛沐給請了出去。

直到辛沐的走到殿門口轉身時,缪恩才終于有勇氣往那裏看去,而他看到的,只是辛沐的一個側影。他想,這或許就是他最後看到辛沐的模樣了。

這一切都落進了容華的眼裏,容華心想,昭月的人是不是都太傻了,缪恩的一雙眼珠子都要落在了辛沐的身上,這些人都不覺得不對勁嗎?

缪恩對辛沐,怕是用情不淺。

容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不高興,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開心了,不管缪恩怎麽想,總之如今辛沐是自己的人。

容華一側身,立馬擋住了缪恩的目光,缪恩便沒能看見辛沐最後回頭那一下。

“世子殿下。”容華拱了拱手,說,“本侯不便參與昭月的君國大事,自當離場。本侯會在昭月待到君上出殡,若有用的上的地方只管提便是,本侯先行一步。”

言罷容華便急匆匆地離開了大殿,反正他方才已經自己承認了與辛沐的事,此時不用說,這些人也知道容華是為他而去。

可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有了私情?不僅是缪恩想不通,連群臣都想不通,辛沐從來不多看任何人一眼,究竟又是為什麽鐘情于容華?自願請死,也不肯透露容華的名字。

這個問題怕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困擾着昭月的人。

容華出了大殿,一會兒便追上了辛沐,那兩名侍衛仍然一左一右地看守着辛沐往前,絲毫不顧念辛沐此時正當身體虛弱。

好像只是這一天的光景,辛沐就迅速地消瘦了,腰細得像是一只手就能捏過來,看的容華都有些心疼,他突然快步向前,旁若無人地攔腰便把辛沐給抱起。

兩名侍衛吃了一驚,呆呆地看着他們,不知所措。

容華根本不看那兩人,冷冷地說:“你們跟着便是。”

兩名侍衛的職責是要把辛沐給遣到山下,但世子殿下也沒說不許人抱着,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決定不惹怒容華。

辛沐卻覺得為難,拉着容華的衣襟道:“你放我下來,這裏有人看到。”

“讓他們看。”容華放低了聲音,道,“你也真是的,那麽多人為難你,你就說出我的名字就行,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怎麽樣。”

辛沐輕輕搖了搖頭,顯然是沒什麽力氣費勁去解釋這個問題。

容華也不等他的回答,又繼續說:“我現在還不能走,君上剛剛離世,現在昭月的局勢還不穩定,為了防止昭月周邊國家作亂,我要等君上出殡之後才下山。但你是不能再待了,一會兒我便讓至真送你下山,你們在白馬關驿站等着我。”

辛沐輕輕颔首,低垂着眼眸,一副乖順的模樣。

容華居高臨下,看到辛沐長而濃密的羽睫,突然覺得懷中這個瘦弱的美人實在是有些可憐,他心中一動,道:“你以後,便不姓依索了,那你原本的姓氏是什麽?”

辛沐咬了咬下唇,說:“在昭月,只有貴族才有姓氏,平民與奴隸都只有名。我原本是奴隸,是沒有姓氏的。”

“那正好,以後你便同我姓,你跟着我,帶你回越國公府,可好?”

辛沐還未從失去一些的悲傷中緩過來,聽到容華的話,便覺得痛苦都消散了許多,他什麽都沒有了,但現在有容華,還不算太壞。辛沐情不自禁地靠攏了容華的胸前,低聲道:“好。”

“乖。”容華簡單地說了一個字,而後便不再開口,徑直把辛沐給抱回了自己的殿中,遇上行禮的奴婢,他看都不看一眼,抱着辛沐就走,也不管給人造成了多少驚吓。

就連至真,瞧見這被容華抱回來的辛沐,都吓了一大跳。

容華沒給至真解釋什麽,只是吩咐他把自己乘坐的四擡軟轎準備好,等着的過程中,容華就一直抱着辛沐,不管辛沐說了多少次要下來,容華也不聽,根本就不讓他的腳沾地。

好在至真動作很快,麻利地便将容華要的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沒讓他們等太久。

容華親自把辛沐放進軟轎裏,握着他的手道:“你可不能再逞強,如今你需要好好歇息,養好身體,別與自己為難。我不在身邊的這些天,你要聽至真的話,他會好好照顧你。”

容華說完便準備退出軟轎,辛沐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了容華手上,緊緊地抓着他,道:“我……”

容華淺笑,問道:“想說什麽?在我面前不必有顧慮。”

辛沐皺着眉,無法整理出情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半晌,才低聲說道:“以後我便姓容。”

容華一怔,看着辛沐不染纖塵的臉,心裏突然有些愧疚。他至今也不知道辛沐究竟是如何瞧上了自己,但現在看來,辛沐對自己的感情很深,盡管他說得很少,但在那只言片語裏,卻含着許多難以言說的深情。自己招惹了他,可又擔得起他這份深情嗎?

容華感覺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是如何的冰涼,愧疚感便越深。

辛沐見他沒有回應,便有些着急,擡起眼望着他,目光依然是涼涼的。

容華伸手便把辛沐給拉了過來,重重地吻上他依然是冰涼的唇,辛沐順從地接受了。

他是自願的,我也沒有逼迫他,我何必對他有愧?我救了他的命。容華吻着辛沐,在心中想,以後對他好些不就是了,反正再怎麽樣,他在昭月,絕不會比跟了我好過。

這吻并沒有持續多長的時間,這會兒辛沐已經完全沒力氣了,容華再過分一些,怕是辛沐得直接暈過去。

容華很快退開,輕輕擦拭辛沐的嘴唇,對他說:“好好養着,等我下山的時候,要看到一個白白胖胖的你。”

辛沐面頰微紅,輕輕應聲。

容華這才退了出去,放下了轎簾,而後便叮囑至真護送辛沐下山,那負責押送的兩名侍衛依然跟着。

軟轎剛剛擡起,至真便瞧瞧在容華耳邊說:“侯爺,您這是要把三王子帶回越國公府嗎?”

容華道:“他已不是昭月的三王子。”

他其實并沒有正面回答至真的問題,但至真何等機靈,已經猜到了答案。于是便皺眉噘嘴,一副為難的樣子。當然,至真這不是吃醋,容華知道他在想什麽,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有分寸,不該說的,就不要亂說,只管好好照顧他便是。”

至真嘆了氣,對容華行了個禮,便追着軟轎而去。

容華定定地看着,直到軟轎消失在他的目光中。

軟轎搖搖晃晃,足足走了一整天,到夜裏才到白馬關驿站。辛沐這一路就在軟轎中,一直昏昏沉沉,一會兒醒來一會兒睡去,并沒有感覺過了多長時間。

等他從軟轎中出來,感覺有些恍惚。

現在他踩着的是大昇的土地,盡管只有一個城門的間隔,卻是天涯海角的距離,他已經看不到昭山了。

“辛沐公子,您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請随我來。”至真帶着非常和煦的笑意,得體地同辛沐說話。

他倒是很快就适應了辛沐的新身份,但辛沐對于這個稱呼,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至真也十分體貼,根本不催促,只是面帶微笑地看着他。

過了一會兒,辛沐才點頭,随着他往驿站之中走。

這驿站伺候的下人不多,但至真很周到,早已遣人先行來交代過,辛沐的房間打掃得非常幹淨,還給他準備了漢人的服飾衣冠,仍舊是他常穿的淡色,房內準備了一桶沐浴的熱水,只有一個十五六的侍女在門口伺候。

辛沐什麽都沒有說,但至真什麽都想得到。

至真一直把辛沐送到了房門口,道:“公子若還有需要,便叫這奴婢伺候,若是她伺候不好,您差人來叫我一聲便成。”

辛沐看着至真,覺得心裏十分別扭。

第一次見到容華與至真的時候,辛沐便知道二人的關系親密,他以為二人是一對,可後來才知道,他們的關系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至真不是容華的妻妾,也沒有一個像樣的身份,卻夜夜與容華同眠。

昭月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漢人可以三妻四妾,辛沐知道他們的規矩,但根本無法理解,一顆心怎麽能分成許多份,給不同的人。

而現在,辛沐也同至真一樣,沒有任何身份,卻義無反顧地跟了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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