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還君雙目

十二年前的上元節燈會,雪初晴,月上樹梢。

盧夫人牽着六歲的盧小少爺去賞花燈,一路寶馬雕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蔚為壯觀,天上溶溶的月色,地上繁華的燈火,仿佛要狂歡直到天明。

跟在小少爺身後的婢女,手上滿是拉拉雜雜的小玩意兒,泥人偶、小糖人、兔兒燈、糖葫蘆……

琳琅滿目的小攤兒,小少爺自小養在盧府裏,鮮少出門,哪裏見過此等市井繁華,一路心裏樂開了花兒。

盧夫人去布莊看新款的衣料,命一名婢女看穩小少爺,別走丢了,布莊裏巧馮楊夫人,一時多聊了兩句,偶爾擡頭看看門外,瞧見小少爺乖乖的吃着糖葫蘆,也很放心。

那年冬天不大冷,河面沒結冰,粼粼水面上浮滿了荷燈,星星點點甚是有趣,小少爺拉着婢女的衣袖就要往河邊走。

“哎喲” 突然撞到一個人,小少爺摸摸腦袋,擡頭,原來是一個蓄着山羊胡子的老頭兒,看起來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那人望着小少爺高深一笑:”這位小少爺面相貴氣,定是福厚之人。“

噢,原來是個算命的老先生,那婢女害怕生了枝節,拉着小少爺就要走,老先生急道:“姑娘且慢,老夫不是要诓你們——”

婢女雖心有疑慮,聽這算命先生語氣誠懇,似有憂色,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想看看他那張嘴裏能說出什麽來。

算命先生撚了撚胡須道:“小少爺生來是貴人,只是注定要被癡孽所困,與這塵世緣薄,今夜之後,禍起水畔,煙消雲散……”

婢女覺得這話難聽,氣急了,啐道:“這賴皮老家夥,滿嘴胡說八道。”哪有這般說人家孩子的道理?

算命先生也不生氣,甚是憂愁地搖了搖頭,消失在人群中。婢女猶自氣悶,等回過神來,發現小少爺早不知跑去哪兒了。

小少爺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河畔,千萬盞荷燈順流而下,沉浮明滅,光暈點點河水悠悠,小少爺看得癡了,心想不知這些燈火會流到何方,鬼使神差地便跟着漂浮的燈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只覺身後的人聲喧嚣漸漸缥缈,市集的燈火也化成一點點小小的光斑。

小少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跑遠了,害怕阿娘擔心,剛想沿路返回,卻聽得一陣悠悠的歌聲,混着嘩嘩的水聲,依依袅袅,有如天音。

小少爺一時好奇,循着聲響越過密林,鞋襪被河水浸濕也渾不在意,彼時水面似因這歌聲起了濃濃霧氣,白茫茫一片。

河水已經沒過了小少爺膝蓋,蒙蒙霧色中,目光一凝,萬千荷燈簇擁着一個背影,長發濕漉漉地披散下來,膚如凝脂,肌肉線條精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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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天氣,水刺骨的寒,小少爺卻移不開目光,那人的肩胛骨上,長了一雙翅膀,白色的羽毛覆着水珠,在盈盈月色下閃閃發光。

這大概是神仙罷……

那人突然嗤嗤一笑:“小家夥,這不是你該看的東西。”

小少爺心中咯噔一跳,回過神來,想拔腿就跑,可如何都使不上勁,突然兩眼一黑,沉入深不見底的淵涯。

再醒來時,已大病昏迷了一個月,睜開眼,什麽都看不到,漫無邊際的黑暗。他爹說,這是那場古怪大病的後遺症,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康複了;仆人間卻悄悄流傳,小少爺看到了山精鬼魅這些不幹淨的東西,魑魅魍魉收了他的眼睛作為代價。

少爺瞎了,他眼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那個在迷霧深處,有一雙白色羽翼的神仙哥哥。

十一年後,也是上元燈會,盧家作為滄北縣富商,自然也為籌備燈會花了不少銀子,知府差人送了帖子來,請盧老爺與盧少爺務必出席燈會宴。

盧少爺自從十一年前那場變故後,性格陰沉少言,最不喜熱鬧,卻不敢開罪知府大人,只得無奈出席。人人都知盧少爺是個瞎子,明面上客客氣氣笑容可掬,背地裏指指點點亂嚼舌根。這些年盧少爺也習慣了,世人口中所謂的同情,不過是事不關己的自我滿足與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最惡心不過。

燈會宴設在畫舫裏,觥籌交錯,席上來來去去都是官場客套話,盧少爺應對得乏了,氣悶非常,尋了個空子到船尾吹風。料想今兒是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卻與自己無關,不覺悲從中來,獨自吹着正月的寒風灌了一大壺酒,正是微醺,迎風而立,一個大浪打來,船身晃蕩,盧少爺一個踉跄栽進水裏。

他本沒什麽求生欲望,也不掙紮,嗆了幾口水,意識明明滅滅之際,竟覺得松了一口氣。

恍惚間感覺身子一輕,被誰一把撈了起來,他看不到,伸手一摸,是柔軟細膩的羽毛。

那人把他打橫抱起放在岸邊的草叢裏,為他褪去濕漉漉的衣衫,冰冷的手指劃過鎖骨、小腹、腳踝,是一種異樣騷動的情緒。

升起火堆,赤*裸的身體感到溫暖,空氣裏彌漫着烘衣服的獨特味道,盧少爺不說話,那人也不言語。許久,身子暖和了,冰冷的手攬住他的腰,那人在他耳邊低低道:“我可以治好你的雙目,但你得付出代價。”

盧少爺身子猛地一顫,問也沒問什麽代價,堅定道:“好,我願意。”

倒是那人微微愣了愣,随即輕輕一笑:“代價是,以身相許。”說着那人的手順着腰線,滑到秘不可宣的部位,盧少爺身子微微顫抖,用牙齒要緊嘴唇。

那晚,那人并沒有對他做什麽,把他送回了盧府。全府上下在河裏打撈了一晚,都以為他們小少爺八成遭遇了不測,卻發現少爺安然無恙的坐在自己廂房裏喝茶,歡喜慶幸之餘,衆人心中都隐隐有些懷疑猜測,卻不敢言說。

之後那人每隔三日便來盧府一趟,子時,從院牆翻入,直闖東廂房,捎上一粒藥丸喂盧少爺吃下,吃罷藥,那人想走,盧少爺留他:“你既要我以身相許,何苦來去如此匆匆。”那人笑,欣然留下,一來二去,有時喝茶,有時喝酒,兩人漸漸熟絡彼此,相聊甚歡。

那人每次捎來的酒,都別致得很,有時是廊州的竹葉青,有時是菇州的女兒紅,有時是西域的葡萄酒,有時是暹羅的椰子酒,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酒都喝便了。

那人告訴盧少爺,以後,喚他游之罷。

三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春暖花開,盧少爺醒來,看到晨光透過帳幔落入他眼中,怔了證,不知不覺眼淚流了下來。

十一年了,終于等到這一天。可自從那日後,十天,一個月,兩個月,游之再沒來過,每日等到油燈枯盡,仍無人翻牆而來。

複明後,盧少爺接手了家裏的生意,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空落落的,看到任何不相關的人事,都會拐着幾個彎兒想到游之,想他帶來的酒,想與他一道喝的茶,心中郁郁不得安寧。

又兩個月,夏季的暑氣已經斂去,中庭的月色透出薄薄寒意,一人踏月而來。盧少爺手提着筆,正在整理賬目,怔了證,擡起頭,朝庭中那人遙遙一笑,淡淡的,和煦如春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時是有多用力才控制住內心狂喜的情緒。

等游之走到他身側,盧少爺微微蹙眉:“這不是你本來樣子罷。”

游之微微一怔,望着他澄澈的眼睛道:“你如何得知?”

盧少爺沒說話,日日思念之人,即使看不到,變了樣子也總能猜到,何況,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游之,少了一雙翅膀。

“你何苦化了這形兒來诓我,你什麽樣子,難道我還會害怕不成?”盧少爺笑。

游之看瞞不過他,笑着搖搖頭,變回了本來的模樣,長長的頭發散散地披在肩上,一身雍容的羽衣服,肩胛骨上長出一雙小巧的翅膀。

盧少爺睜大眼睛怔了怔,片刻後笑道:“很多年前,我便見過你。”

那夜,羽衣人浴水夜鳴,有如天籁,他因一睹其面容,失明了十一年,怎會忘記?

游之坦然一笑:“其實那日是我诓你,這雙眼睛原本就是你的,代價一事就作罷吧。”

盧少爺斂起了笑,道:“一碼歸一碼,那時我看了不該看的,代價是失明,今兒你讓我複明,代價是以身相許,之前都談好了不是麽。”

“你既知我非人類,還願意麽?”

盧少爺點頭。

“若我能讓男子懷孕,你還願意麽?”

盧少爺點頭。

“人妖殊途,懷了我的骨肉,會消耗你的陽壽,懷足了月份,肚中的嬰孩會剖開你的腹部爬出,你還願意?”

盧少爺點頭,不帶半分猶豫。

秋月無邊,涼風習習,屋中的燭火閃了閃,将滅未滅。

被翻紅浪,帳搖燭影,汗濕透了兩人的衣衫,亂發散了一床,一屋的纏綿缱绻。

游之的手指觸及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将嘴唇貼在盧少爺耳邊,問他,人妖殊途,可否真想清楚了。盧少爺猶豫片刻,問道:“游之,除了我,你還有沒有對別人做過這等事?”

游之笑着搖頭:“哪有人如你這般傻?”

盧少爺滿意地笑了,抓住他的手臂,道:“進來罷——”音色微顫,足以擊垮游之最後的理智。

盧少爺在游之肩上留下了一個深入骨的牙印,與翅膀一寸之遙。

作者有話要說: 這特喵不算車吧?沒問題吧→_→

表白小天使~~

感恩留言小天使,一種告別單機的感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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