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所謂心悸

“你怎麽不吃啊?”沈譽一嘴角沾着醬汁,隔着滾滾熱氣看着對面的鄭小舟,他已經忘掉了剛才的不快,正熱火朝天地往鍋裏扒拉肉。

“你瞅啥呢?”他扭過頭試圖順着鄭小舟的視線看過去,沒發現什麽異常。沈譽一不知道他的哥哥正笑眯眯地端坐在角落裏,吃着和自己這桌一模一樣的火鍋,借着牆壁上的裝飾鏡安靜地偷窺。

鄭小舟眼神移回來,看着他頭頂臨時紮起來的小辮。沈譽一蓬松的額發被店家贈送的小頭繩圈了起來,防止被濺到湯汁。

看起來更像智障了。鄭小舟不再看他,埋頭吃自己盤子裏的食物。吃飽喝足付完錢,鄭小舟沒有回頭看沈斯容,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他站起來走了,沈譽一忙跟上去,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嘴裏含一塊薄荷糖,口齒不清地問他:“你怎麽啦?你為什麽氣呼呼的?你想吃糖了嗎?你要吃糖嗎?”

鄭小舟被他吵得頭暈,目光點了點他手心裏的一顆小糖,又看看他頭頂矗立的小小辮,語氣還是緩和了下來:“沒事兒。”

他也沒接那糖,手插在外套兜裏,随着人群走出商場,往普安高中走去,沈譽一在藝術樓找了一間空教室。教室本來是社團活動用的,臨近期末基本沒人來,晚自習時藝術樓都是空的,他便和社長要了鑰匙,搬了桌椅請假來這學習。

沈譽一攬着他,時不時低頭在他耳邊說些他們球隊的趣事兒。他上了高中之後人緣好了不少,或許和他猛增的身高有關。他參加了一直想加入的籃球隊,沈譽一的朋友漸漸多了起來。

他現在的生活過得十分滋潤:起床騎車去學校,和隊友一起吃早餐,打球,早讀。上課,下課打球,上課,課間操打球,上課,下課吃冰,上課,午休去練舞室battle,上課,下課打球,上課,下課打球,自習課要麽打球要麽寫作業,晚自習請假到這間教室裏坐着,抻着脖子等鄭小舟。

在鄭小舟眼中,沈譽一基本由以下幾部分組成:運動過後水汽蓬勃四處亂翹的頭發、永動機一樣時刻抖動的長腿、因為太過無聊而失神下垂的狗眼、能和運動發帶愉快玩耍的手指、沖水馬桶一樣收放自如的淚腺,還有令鄭小舟無比厭惡的,他那集中時間從未超過十分鐘的注意力。

這小子就算有時間也絕對不會花到學習上去。鄭小舟一度認為他不是學習的料,因為沈譽一對于書本知識的記憶簡直就像雪花一樣轉瞬即逝。鄭小舟自己的記憶力就非常好,他不理解為什麽有人能對昨天剛講過的同類題型毫無印象,而且總會一臉無辜地擡起他豬一般的頭顱,無比坦然地和自己對視。

每次看到他這樣,鄭小舟都恨不得一拳揍到那張愚蠢的臉上,揪着他的領子沖他狂吼:“操你媽的其實你是智障吧?告訴我,你是嗎?你是嗎?”

事實上鄭小舟也是這麽做的。沈譽一經常被他吼哭,他也不是害怕,只是一激動就會流淚,他一哭鄭小舟就更生氣了,一邊抹臉一邊怒氣沖沖地拿自己的包要直接走人。這時沈譽一往往會和他搶那只黑色的書包,緊緊抱在懷裏不撒手,哭哭唧唧又理直氣壯地嚷着:“笨怎麽了?還不讓人笨了?就笨了,怎麽着吧!”

鄭小舟幾乎要氣死了,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踱來踱去,仰着臉不停地吐氣。最終的結果一般是鄭小舟老老實實坐回來,強壓着怒火再講一遍。鄭小舟從小到大就脾氣暴,碰上沈譽一這種逼崽子只能算自己倒黴。

他覺得沈譽一這小子就是上天派下來整治他的,水做的眼睛,打也不行罵也不行,語氣稍微重一點馬上就給你哭出來。挺大個男的永遠哭哭唧唧的,他煩也煩死了。

鄭小舟的直覺告訴他,今天歷史又要重演了。沈譽一各科已經結課了,鄭小舟領他一輪複習,沈譽一總嚷嚷自己眼睛疼看不了屏幕,鄭小舟簡直要被他煩死了,索性把自己高中時候寫在草稿本上的破爛筆記帶過來,一頁一頁給他扣知識點。

他口幹舌燥地講了半天,卻發現沈譽一這小子眼神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筆記,明顯是走神了沒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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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崽子又想啥呢?”鄭小舟氣極反笑,露出了右頰的梨渦。

沈譽一沒說話,轉過頭,淺色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鄭小舟被他看得發毛,瞥了一眼那頁筆記,也沒發現不對,皺眉道:“你又怎麽了?”

“赭青是誰?”沈譽一把那頁薄薄的草稿紙掀開來,露出密密麻麻的背面,每個字都很用力,“青”字的豎勾劃破了紙張,翻頁時筆記星星點點地漏光。

沈譽一似乎嗅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味道。他有點警惕地觀察着鄭小舟臉上的表情,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他的直覺告訴他,鄭小舟這種人肯定談過戀愛,他比自己足足大了三屆。這種未知感令他很不舒服,他開始不安,又覺得惱怒、煩躁,他敏銳地發覺自己從沒有真正地認識鄭小舟,甚至——可能在鄭小舟眼裏,沈譽一根本無足輕重,他有他的世界。他一直在他的世界,只是偶爾與自己有一點交集。

這個可怕的認知令沈譽一心慌起來,他覺得恐懼,眼睛瞪大了,無比緊張地盯着鄭小舟的嘴巴看,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關你屁事。”鄭小舟被他問的一愣,眼睛凝滞了一會,回過神來看筆記。他平靜地把那本破爛筆記翻了頁,繼續給講那道磨磨唧唧的解析幾何例題。

??????? 沈譽一頭一次安安靜靜地上完了一堂課。

天色漸漸暗下來,鄭小舟看了看手機,發現已經五點半了。他決定今天就先到這裏,自己收拾好東西背上包,側頭叮囑沈譽一道:“你多學一會兒,一天天的想點正事,別總動歪心思,聽懂了沒?”

沈譽一低頭不說話,鄭小舟便不再和他廢話,伸手關門,卻被一只手卡住了。沈譽一背着包擠了出來,一雙眼睛裏閃閃溢溢的,像是有淚光。他裝模做樣的打了一個哈欠,揉着眼睛嘟囔道:“我困了,一起走。”

鄭小舟看了他一會,心裏輕輕嘆口氣,習慣性伸手揉他頭發,卻發現這小子又長高了,不禁有些氣短。沈譽一見他要把手伸回去,連忙低了頭去追他的手,小聲道:“三三想你了。”

“晚上帶他去公園好不好。”沈譽一很可憐地問道。

鄭小舟被他擠進電梯裏,看着逐漸變化的樓層想着那只胖狗。“自己養的狗自己溜。”

“求求了求求了,小舟同志,小舟哥,舟舟舟舟......”沈譽一非常非常想從背後抱住鄭小舟,把頭埋在他線條漂亮的肩頸裏使勁蹭。但是鄭小舟很明顯的神色恍惚,看起來很不耐煩,沈譽一只好揪他的袖子,在他頭頂一遍遍小聲求他。

這可把鄭小舟惡心壞了。電梯狹小,躲都躲不開,沈譽一一直在他頭頂嗡嗡,嗡的人腦髓都癢起來。電梯門開了,鄭小舟逃也似的邁出去,沈譽一連忙跟上去,結果一出門就愣住了。

下雪了。

“舟舟、舟......”沈譽一興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鄭小舟不滿地回頭看他,煩躁道:“別這麽叫我。”他本來想狠狠罵他兩句的,髒話抵到牙齒上,卻自動失了音。

沈譽一穿一件薄薄的紅色外套,頭上那個小揪揪仍然頑強地撅着,臉上紅撲撲的非常喜慶。他就站在藝術樓門口,掀起一點睫毛偷偷瞄鄭小舟,一只手舉着自己的手機,另一只不知道往哪兒放,一直在狂揪背包的肩帶。

他似乎沒想到鄭小舟會突然回頭,眼睛驚恐地瞪大了,十分迅疾地擺出一個剪刀手來。

鄭小舟十分疑惑地提醒道:“你後置閃光燈亮了。”

沈譽一的臉迅速地紅起來,猛地偏過頭去,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上的一層薄雪,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雪似的。

鄭小舟覺得他現在看起來像一只被踩爆的西紅柿那樣,頭頂的小揪揪是他顫巍巍的莖,散發着一種青脆辛澀的奇特嗅覺。鄭小舟覺得自己的手指有點發癢,他現在只想把那只西紅柿的莖給拔掉。

“......喔。”沈譽一笨拙地解釋道,“忘記了,哈,我太笨了。”

“你想和我合照嗎?”鄭小舟覺得十分好笑,他不明白這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他對着自己嚎啕大哭撒潑打滾的時候怎麽那麽好意思呢?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走過去和他站在一起,把手機舉的高高的,簡潔道:“看鏡頭啊你。”沈譽一倉皇失措地擡起頭,鄭小舟打開前置拍了一張照片。他的拇指點了幾下屏幕,給沈譽一微信發了過去。

沈譽一的手指在發抖,他看到屏幕上彈出一條通知:小舟同志發來一條新的消息圖片】。

他沒有點開它。

鄭小舟看他一副蠢樣懶得理他,自顧自往前走。沈譽一呼哧呼哧跟上去,這回他沒有擠到他身側,而是選擇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位置,盡量平複自己的呼吸。

沈譽一覺得很奇怪。他跑五千米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喘過,他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他的身體出現了什麽問題嗎?

他把手機屏幕亮起來,live?photos慢慢動起來,他低着頭偷偷瞄了一眼。

鄭小舟站在漫天細雪裏,駝色圍巾胡亂捆在脖子上,長腿短靴,手插在短外套的兜裏。他轉頭看過來的一瞬間,漆黑睫毛上落着一顆雪。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睛突然聚焦了,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東西似的盯過來。

沈譽一覺得那雙眼睛應該是在笑。那些快樂的分子火山爆發一樣蓬勃出來,讓那雙眼睛一瞬間豐富起來,這是沈譽一的看法。

他現在的神志不是很清醒,腦子裏有一萬顆跳跳糖在噼裏啪啦地響,他幾乎要捏不住自己的手機了,他覺得自己的手機好像變成了一尾滑溜溜的魚,要栽到雪裏去。這可不行,地上的雪還不是很厚,它會摔壞的。他應該把照片打印出來,怎樣打印一張動圖?動圖可以打印出來嗎?可以的話去哪裏打印?付多少錢都可以,他從小就很注意攢錢,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能用上。這個人走那麽快幹嘛?他解開了車鎖,他推着車走掉了。

沈譽一呆呆地站在學校的自行車車棚下面,看着鄭小舟留下一串淺薄的腳印,還有一點車輪的痕跡。沈譽一解開自己的車鎖,認真地用自己的車輪軋過那些痕跡,踩着他的腳印慢慢往前走。他感到一種飽脹的快樂,他呼吸急促,有一點心悸。

所謂心悸。

六出紛飛、紅爐點雪、暗室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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