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居心不良昏迷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十分羨慕擁有家庭的人。

我的父親并不愛我,我是他代孕來的産物。由于那另一半來自于毫無情感、甚至從未見過面的血緣,來自我父親的這一半血緣上的維系似乎也變得極淡極淡了。

我羨慕左手牽着爸爸,右手牽着媽媽,被寵愛地擁簇在中間笑得燦爛的孩子,也羨慕着被蹲下來的媽媽牢牢擁在懷中,還有被高大的爸爸用大掌高高舉起的孩子,他們可以哇哇大哭,因為總會有人心疼。

父親他不喜歡我,我卻偷偷愛着他,用一顆小心翼翼的小心髒。

照顧我的阿姨說我太過懂事,太過聰明,她是我第二個偷偷愛着的長輩,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她身上母性的氣息吸引了我,也可能是她是第一個誇獎我額頭小紅花很好看的人。

我喜歡她蒸的甜糕,她會用那滿是粗糙的繭的手輕輕捏一小塊,微笑着塞到我的嘴裏,問:“好吃嗎?”

每當這時,我的鼻子裏就會像灌了一大瓶檸檬汁那麽酸,嘴裏的甜糕含的再小心,也會慢慢被濕潤掉,軟掉,最終吞入喉中。

“好吃!”我努力睜着眼睛,狠狠點頭,砸吧着嘴,假裝那好吃的甜糕還在自己口中含着一般。

“好吃就行。”她會笑得更深,臉上的皺紋也是溫柔的痕跡,她用手輕輕摸我的頭,“我的孫兒也像你這麽大呢,他可沒你這麽乖這麽懂事,鬧騰地特別厲害,每天最煩惱的就是怎麽将他弄髒的小衣服洗幹淨,還有怎麽在喂飯的時候叫他乖乖在桌前坐着不要亂跑……”

我知道阿婆她嘴上雖然說着皮猴一樣的小孫兒麻煩,心裏卻愛極了他。

也是這個時候,我忽然懂了,每個人的心都是偏的,若是愛的人,與不相關的人放在了一起,被抛棄的總是後者。

盡管多麽努力變得更好,到了不愛自己的人眼中,我仍是一無是處的模樣。

盡管意識到這樣,我依舊不死心,我覺得慢慢地長大後,總會遇到一個人,也會如此愛着一無是處的我,但在等待這個人的過程中,我要變得更好更好,這樣才不會辱沒了他的愛。

這個會做甜糕的阿婆,也與我說了再見,在那最後的一個擁抱裏,我仿佛聞到了她身上的甜糕味,就像是在溫暖的日光映照下,熱氣騰騰袅袅而起的甜糕一樣。

後來我再也沒吃到過那麽好吃的甜糕。

我的父親出現在我面前,将我帶進了一個在那時的我看來極大極大的別墅裏,穿過花園,穿過草坪,我見到了兒時的杭樂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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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見過這麽神氣的小男孩,連驕傲的小模樣也不令人生惡。

只不過我能感覺到,他不喜歡我,甚至于他特別想趕走我和我的父親。

用一些極為拙劣的惡作劇,那段時間,我時常能從床鋪上撿到許多做的逼真無比的玩具蛇和玩具老鼠,或者便是收到一大盒扭來扭去的蚯蚓。

我覺得,這位神氣的小少爺,可能将我看做了什麽都怕的小女孩。

“你怎麽不叫?”小少爺瞪圓了雙眼,驚訝無比,又帶着一些惱恨,我知道挖那些蚯蚓花了他一下午的時間,結果卻沒能起到它們的作用,高傲的小少爺心裏鐵定氣的不行。

我知曉一些他厭惡我的原因,大概和我父親與他父親的淵源有關,他們曾經在一起,但是由于家族的阻礙分開了,杭父另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我的父親卻一直沒有結婚,連代孕也是杭父偷偷為他弄的。

我的父親等到了那一天,杭父光明正大将他以助理的身份帶在身邊,形影不離,杭父甚至也接納了我,希望我與杭樂雍能夠成為兄弟。

“更像是多了一個妹妹……”小杭樂雍後來嘟囔,瞅瞅我的臉,見我在看他,又很快撇過臉去,似乎極為嫌惡我這張臉。

發現那些拙劣的惡作劇都捉弄不到我之後,忙來忙去的小少爺消停了,他頂着誇張的黑眼圈高高揚着下巴站在我面前,問我:“喂,你到底怕什麽?蟲子蛇蜘蛛和鬼……”

這個問題問倒了我,我怕什麽?

許是我臉上的茫然惹惱了他,小少爺頗有些氣急敗壞:“你倒是說啊,不說的話,今天晚上你的那份布丁我就偷偷喝掉!”

“我怕……”我被布丁所鼓舞,小心地說了自己心裏所想,“我怕一個人。”

我最怕一個人。所以這樣圍着我轉,絞盡腦汁捉弄我的小少爺更像是我揪住的那一根稻草。

我以為這個讨厭自己的小少爺,會抓住我口中的弱點,狠狠嘲笑我,但是我并沒有等來那些畫面。

小少爺高傲兇狠的臉松了松,他喪氣地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來,小大人似的嘆了一口氣。

“現在的小孩都一樣啦,我也怕。”小杭樂雍偏頭看我,不再是看着讨厭鬼的眼神,而進化了一下下,成為了看着可憐鬼的眼神。

那天我吃了兩人份的布丁。

那是繼婆婆的甜糕之後,我吃的最香的東西了。

“可憐鬼,以後雙休日的布丁都給你吃,”小少爺十分大方,吞口水吞的也很大聲,他瞄到我的眼睛,有些手足無措,“你眼睛怎麽紅了……算算了,星期五的也給你!你別哭了啊!我警告你不要太貪心,啊啊流出來了流出來了……知道了!以後的少爺我的布丁都給你吃了!”

嘴硬心軟的小少爺成了我第三個偷偷愛着的人,我喜歡吃他手裏攥過,不情願地遞過來的布丁。

……

可惜後來,我父親車禍死了之後,一切都變了,從太平間出來的杭父一夜間便老了,沒過多久,我得知了他自殺的消息。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杭樂雍的母親還活着,不過待在精神病院裏。

無數的重壓之下,當時只有十幾歲的杭樂雍長大了。

他不再莽撞魯莽,不再情緒外露,将所有都藏進了心裏,他越來越愛笑,卻不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我知道他心事重重,連同看着我的眼神也變得難懂了。

他仿佛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會遞給我布丁的小少爺。

也再沒有了一只手不情不願遞過來的布丁。

我卻從那時便等着,一直等到那個孩子驕傲的臉在記憶中慢慢的褪色。

有時我覺得,我便是為他而活着的。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這個人藏起了那個愛吃布丁的小少爺。但終有那麽一日,我意識到了,如同前兩個一樣,我再也不能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我第三個愛着的人。

他被藏得太過久,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以愚弄我為樂的吞噬了那個人的怪物。

我不知何時弄丢了那個小少爺,便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累了。

踽踽無盡的未來,還會有那第四個人等待着我嗎?

……

我直到在冰水裏絕望窒息的那一刻,腦中浮現的,竟是那個在潮濕的、彌漫着肥皂味的浴室裏,手撐着半邊臉頰,蹲在我身旁的人。

那人吊兒郎當地眉頭一挑,惡聲惡氣地對我說:“喂,倔驢,你該醒了。”

“……”

眼前有些花,我以為自己是在地獄裏了,但映入眼簾的白色調,讓我懷疑了一小下人生:難道,我還上了天堂?

都沒有。

耳邊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還有呼吸在塑料罩上的白霧,提醒着我,我還活的好好的。

不,應該并不好。

我眼前的黑斑太多了,連眼珠都差點轉不動,還有呼吸一下,便火辣辣痛半天的喉嚨和氣管,肺更是同拉風箱沒啥兩樣了。

更糟糕的是,我覺得自己身上很燙,往誇張裏說,仿佛都能聞到烤肉味了。

我就這樣睜着眼睛沒多會兒,又暈了過去。

這一覺并不好,耳邊總是有人在嗡嗡的說話。

弄的我不太想再醒過來,就放縱自己在黑暗的泥沼裏越陷越深,外面沒有什麽想見的人,沒有什麽留戀的東西,我寧願待在這裏,沒有煩惱,沒有苦悶。

可是總有人要來打擾我。

那重重擊在我胸膛上的東西太可怕了,弄的我十分的難受,仿佛遍體鱗傷,渾身都在痛,難受到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可能性要靈魂出竅了。

甚至有那麽一瞬,我像是看見了一片極刺眼的白光。

後來,我再回想,可能看到的是手術室裏挂着的極亮的燈。

被這麽一折騰,我又不想死了。

活着挺好的,為什麽要逃避?這不是我的style,我才剛從那裏出來,還想吃吃外面的飯菜和甜點呢。

世界這麽大,總是會有比甜糕和布丁好吃一百倍的東西,不能輕易放棄希望,是吧?

于是抱着積極念頭的我又回來了,努力從包裹着自己的牆裏鑽了出去,游啊游,像跑了十幾個一千五百米那麽累。

我再醒過來,臉上已經沒有呼吸罩了,儀器也沒了,動了動有些涼的手,只有手上挂着的鹽水。

我發了一會兒呆,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摸索着朝那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立馬對上了窗外一張熟悉的臉。

我:!!!

我他媽險些以為見鬼了。

驚魂未定之時,意識到這是活人的臉。

等我克服極強的地心引力,拖着虛弱的身體蹭到窗戶邊,那窗外的臉已經在風中晃悠了許久,好幾次我都以為他要被風卷走了。

我打開窗,讓他鑽進來,順眼往外頭瞅了一眼,就這一眼,我差點犯暈地直挺挺往窗外栽下去,釀成一樁墜樓慘案。

回頭看看扶住自己、臭着一張臉的小孩,我無語了好半晌。

心中咆哮:這麽高不知多少樓啊!耿文耀這小子莫非是蜘蛛俠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狼狗來暗搓搓挖渣攻牆腳了。

天時,地利與人和,讓我們祝他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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